赵明远|一篇100年前的英文版张謇传记——《现代之胜利者：张謇 》

赵明远|一篇100年前的英文版张謇传记——《现代之胜利者：张謇 》

译者按：

本文译自1923年商务印书馆出版的英文版《现代之胜利者》（STORIES OF PEOPLE WHO ACHIEVE SUCCESS）一书。《现代之胜利者》是一部世界名人传记集，登载了十六位著名的政治家、企业家、科学家传记，其中有爱迪生、爱因斯坦、洛克菲勒等；中国有两位企业家入传，分别是张謇和穆藕初。本文即是对张謇传记的翻译。

《现代之胜利者》的编撰者是商务印书馆的英文部主任邝富灼博士及英文编辑邝光林。从文章的内容中得知，他们曾亲临南通，并得会晤张謇先生，张謇一传系作于张謇七十寿辰之后不久。张孝若所编《南通张季直先生传记》一书中曾提到该传记：“邝富灼先生做过一本《现代之胜利者》，内中有一篇我父的传，评论我父为人，和南通事业的状况，说的很确当。”书中还摘译了该传记中的几段。

中国有生不立传的传统，所以在张謇生前关于他的传记是不多的。《现代之胜利者》中的这篇传记以当时人的眼光、报告文学的笔法，生动地记录了张謇的生平和业绩，今天读来也倍感亲切。从文中我们可以看到张謇、南通在当时所享有的盛誉，感受到其时国人乃至国际友人对张謇无比的钦佩和崇敬之情。而该文的史料价值自然就更不必说了。

在2000年8月的第三次张謇国际学术讨论会上，译者有幸认识了近代实业家、管理学家穆藕初先生的幼子穆家修先生，并从穆先生处获得了《现代之胜利者·张謇传》的复印件。由于英文版《现代之胜利者》主要是针对外国读者而编纂的，虽然经多次再版 (1930年时已出了第五版) ，但在中国读者中可能没有多少影响。除了张孝若所编的《南通张季直先生传记》一书以外，译者还没有见到其它关于张謇的论著中引用过《现代之胜利者·张謇传》，因此将该文译出是十分必要的。译者在翻译过程中，力图忠实原意，仅对重要的外国人物、事件以及明显的讹误作了注释。希望译文能为张謇研究提供一份资料，不当之处敬请指正。

英文版《现代之胜利者》封面

在商业世界里，人们常被分为三个层次：一种是平庸之人，他们总是坐在那儿等待机会的来临；另一种是机敏之人，他们会走出去寻找机会；还有一种是智慧之人，他们会以自己的方式努力创造机会。当1914年6月28日塞尔维亚萨拉热窝那第一声枪击的余音还未消失之时(1)，查尔斯·M·施瓦布正坐在基奇纳的办公桌前签署那份能够给他、他的公司及他的国家带来数百万美元的合同(2)。他追逐机会并有了足够的回报。洛克菲勒则在石油业中创造他的机会(3)，“我发现一个机会可以进入一个如同世界一样广阔的领域，只要让石油有足够的廉价，每个人就都会使用它。所以我对石油越来越感兴趣。”——石油给他带来了数十亿美元的收益。

可与之并称的是张謇先生，他在官场的漩涡中，发现了实业领域中的机遇，他毫不迟疑的抓住了它，并去进一步的寻找，最终为他及他周围的世界创造了更多的机遇。他抛却了中国旧的官僚政体提供的不正当的势力、虚名和金钱，在停滞的中国实业领域内开创着服务社会、创造财富的机会，而这应完全归功于他的机敏、进取和智慧。张謇，这位状元，半个世纪以来最为高尚的学者，在大约四十年的时间里拓展了巨大的又适合于中国的实业，并把他的家乡、那个曾经是环境恶劣、人民穷困的南通州，转变为当今全中国所景仰的模范城市。

看到如此的伟绩怎能不使人感到精神振奋。张謇的成功，并不在于遗传和环境因素，而在于他所具有的刚直不阿、积极进取、远见卓识和超人力量。

张謇生于江苏南通，距长江北岸约一百英里的一个勤劳自尊的农民家庭，这注定了张謇将走上学而优则仕的道路。他的童年与其他正派规矩家庭的孩子没有什么不同。在标准的私塾教育下，他发愤努力，他的学业造诣在他未满十六周岁已初现端倪，那一年他获得了不可小觑的秀才头衔。

他很快开始步入政坛。1878年日本在朝鲜势力的扩张，促使中国派遣军队进入朝鲜。张謇担任了部队的秘书(4)。凭着他的才干他时常加入到参谋班子中。基于对局势的准确把握，他多次上书清廷，提出了控制朝鲜、反击日本侵略所必须的策略。然而满清当局是如此的昏聩，对这些警告竟熟视无睹——张謇的奏书终被束之高阁。

张謇在知识上永不满足——而科举对于他的立身处世似乎又是必不可少的，他重新投入到应试学习中，这使他很快获得了进士头衔，并最终荣登榜首，成为状元。在大魁天下之后，他的事业前途立即变得宏伟远大、不可估量。

而他生长于斯的家庭依然是那么简朴、整洁——他从不自我炫耀，这一秉性贯穿他的一生。在认清了满清当局亲佞而远贤的本质后，除了一度担任过商部顾问外，他辞去了所有官职。张謇，一个农民的儿子，能够在科举仕途上不断上升直到顶点，这足以证明民主精神是能够从根本上推进中国的事业的。

另一个影响张謇改变其人生计划的是义和团运动结局，当时他撰写了一份题为《变法评议》的疏稿，但还是如同先前的那些奏疏一样被搁置。在义和团运动期间，他联络了两江总督刘坤一、湖广总督张之洞，阻止东南各省卷入到那场狂热运动中。

从那时起，张謇的兴趣已完全贯注于工商业事务。他这一阶段的活动显示了他开拓和进取的精神。张之洞了解这位翰林学士的理想，于是委托他组建一个资本达100万两白银的纺织厂(5)。看到张謇成功的完成了这一使命后，张之洞再次委托他组建位于武昌的另外四个纺织厂(6)，而这更证明了张之洞对他的信任。在此阶段，他开始从事其他的一些重要项目，如著名的东北殖民、淮河治理项目、中美企业计划构想等等。

原文页面

当然，张謇并没有从政坛完全消失。虽然他屡屡被举荐担任重要官职，包括民国总理的职务，他均拒绝了，但1908年他还是同意担任了江苏省咨议局的议长。1911年武昌起义爆发后，清廷任命其为江苏宣慰使、农工商大臣，被他公开谢绝。民国建立后，他成为首任实业总长兼两淮盐政总理。以后者的地位，他向政府提出了就场征税、围场聚煎、政府收购、商人承销的盐政措施。这项对盐政全面改革的政策被里查德·丁恩爵士采纳(7)。为了给他的仕宦生涯排序，我们叙述到1913年5月13日他被任命为淮河水利局总裁，因在许多方面遭到反对，他不久就辞职了。

随着民国的诞生,没有其它词汇比“模范”一词在中国更受青睐，只有流行于美国的神圣的“均等”一词可与之相颉颃。后者是对一种抑强扶弱的民主政治水准的渴求，而前者则是一种理想化的最高成就。对“模范”之神的崇拜使中国出现了冯玉祥、吴佩孚领导的模范军队，广东、陕西这样的模范省，上海的模范工厂，南京的模范监狱，乃至有些自吹自擂式的模范家庭、模范读者、模范鞋履等等。

带着这样的想法，我们来到了模范地区南通州的模范城市南通，南通州并没有自我炫耀这一称号，但获得这称号却要经过不懈的努力。他们的英雄是南通人民的儿子——张謇阁下，他的科举仕宦生涯我们前面已简要叙述了。

笔者曾陪同美、英、法、日各国及中国的代表团亲临南通，有机会记录下朱里安·阿诺德、保罗·惠特曼、弗·福克斯、赖曼等人的印象。“令人吃惊”，其中一位说；“竟出自一人之手！”另一位这样感叹；“中国的人间天堂”，这是大家一致的看法。

从上海乘船过长江到南通需花八到十个小时。在登岸以前，我们就已感受到她的现代气息了。大道旁柳树成行，满载面粉、棉花以及旅客的卡车、汽车在奔驰，高耸林立的烟囱冒着烟，工厂的机器轰鸣声在回响——一个欢快劳动的日子又宣布开始了。在江岸边建有现代化的码头和仓储设施，通过现代化的公路和运河，运输线四通八达。这里有60英里长的硬质路面林荫公路，并有现代化的桥梁相连接。而泥面公路则长达300英里以上。所有这些都使上海引以自豪的道路建设黯然失色。

工业区坐落在江畔，距市区6英里。为了更好的了解南通的地形，我们登上了距南通城3英里的狼山。狼山高500英尺，山顶上建有一座风格独特的宝塔。在汽车行驶的一路上，我们经过了漂亮整洁的小村庄，清洁的马路旁种植着身姿婀娜的柳树，而没见到一个乞丐。登上山顶，一幅动人的壮丽图景展开在我们眼前。在南面奔腾着雄伟的长江，它的水上运输繁忙。在西面静卧着南通城，屋顶、烟囱、城门楼依稀可见。到处都显示着满足、快乐和繁华。我们看到每一寸土地都得到了耕种，并由田间小路分割成几何形状。和中国其它地方不同，这里的农民没有聚居于小村庄，而是分散住在各自的小块土地上，这和美国的农民有些相像，只不过他们相隔的距离并不太远，这无疑说明了他们拥有相对较少的土地。在居住区内有大量精心种植的树木，这也是这里的一个特征，在中国其它地区没有类似的情况。

原文引用图片：唐家闸

当我们步入这个城市去探寻她的活力时，我们对主人公的精心杰作留下了深刻印象。他是如何利用一切机会，从土地资源和人的潜能中创造出更多财富的事实，将作为一个章节在中国经济史上占有相当的篇幅。我们知道他寻找了大量可能的机会去实施他的计划。那些无知的人需要告诉他们机器工业不会减少社会就业，父母们需要知道教育将使他们的子女成为有用的优秀公民，懒惰的人需要教导他们去工作，而政府当局需要知道道路建设、扶持教育、发展卫生事业的益处。简而言之，把150万迷信、可怜的南通州人、15万城市居民改变为勤劳、团结、整洁直至富裕的人民，是一项艰巨的任务。

张謇阁下说：“我们感到满意的是当工人们从手工织机、家用工具上来到电动机器旁时，每一个细节都已向他们传授过了。我们知道，今日的中国缺乏现代化生产线的专家，因此从事一些必要的新兴产业是不大可能的，”接着他又以乐观的、坚定的口吻说，“但是我们有广阔的国内市场，如果我们集中生产那些民众生活必需品，那么中国的商品市场终将能完全占有。”张謇对此深信不疑。通过他的鼓励支持，拥有21382名学生的334所学校建立起来，大批工厂拔地而起。

美国的妓女、欧洲的醉汉、中国的乞丐，这些街头熟悉的身影和其它令人不快的事情在南通州是没有的。这里的工厂、修理所、公路建设项目有效地吸引了所有的劳动力，而余下的老弱病残则被张謇帮助设立的慈善机构很好地照顾起来了。

我们可能会问这中间有没有夸大张謇的力量，是什么使得张謇能够完成如此伟大的工作、产生如此深远的影响的？1922年6月22日是张謇阁下70岁生日，他愉快地生活着，他决心在未来数年中为中国带来更多的利益，这就是他的快乐。他的身材略高于中国人的平均水平，体态健硕。他微曲的背、稳健的步履、优雅的神态、礼貌的举止，无不显示出一个旧式学者的风范。半秀的头顶使他的突出的前额更为明显，显示出他坚强的意志。当他开始讨论一个问题时，他的眼光透出乐观、热情、智慧，偶尔也带着一点梦想。那留着胡须的坚实的下巴显现出他的果敢决断。据说哈丁总统(8)喜欢对其同事直呼其名，拍拍他们的肩膀以示亲密，他一刻不离雪茄，喜欢高尔夫球和户外活动。若给总统拍张照片，再反向来看，你会发现他与我们的主人公有些相像。

在南通市政当局出版的一本纪念书籍中认为，张謇的正直、诚实是他的最大的财富。他们以张謇的信誉为担保给他的企事业提供了许多急需的贷款。从这些我们更可进一步了解他的富有人情、活力、务实、真挚、优雅、乐观的个性。

这些品质为张謇赢得了举国的信誉。没有谁能比张謇拥有更多的说服力了。这可以在他最近出任交通银行总理一事中得到证明。在张作霖将军对中央的控制以及梁士诒内阁被推翻以后，以梁的副手叶恭绰为实际首脑的政府银行——交通银行立即处于一种不确定状态。又一项计划准备由此取消交通银行，将其并入另一家半政府银行——中国银行。这件令人不快的事件表面上看似乎不可避免，而结果却因为张謇的接受任职而立即发生了转变。在张謇上任后，一切都平静下来。

最后，我想引用J.B.鲍威尔在《密勒氏评论报》上的一段叙述来结束对张謇一生的评说：“张謇以及他的兄长张詧、他的儿子简直可以用‘君临天下’一词来形容，除了童话故事中对待臣民就象对待子女一样的慈善君王外，可能无人可与之匹敌，而在南通州这却是事实。”

（该译文曾发表于《苏东学刊》2001年第四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