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建伟|张謇的实业救国之路

发表时间:2024-09-03 08:03来源:《上海纪实》2024年7月

1894年甲午败亡迫使中国进入历史转折的关口,如何从近代走向现代,三个具有极大影响力的人做出了不同选择:康有为要变法,孙中山干革命,张謇搞实业。

江苏南通人张謇从42岁在通州(南通)创办大生纱厂开始,包括 20多家企业和370多所学校先后在他手里诞生。他大器晚成,却是“实业救国”的先驱。

张謇出身寒门,父亲种田,贩货,既非世家,又无书香缘,祖上三代不沾功名,清代陋规称之为“冷籍”,这是一种贬诋的说法。少年和青年时代,张謇5次乡试未中,但因几任老师惜才,这颗未来的金子终未被埋没。也许那时他就显露了“干才”的潜质,却被科举羁绊着。弱冠后,贵人出现。21岁,得通州父母官孙云锦赏识,邀张謇同往南京审案。二年后,淮军名将吴长庆邀他加盟。当时张謇在钟山书院继续着他的求学生涯,所以他提了一个条件,加盟可以,读书充电也不可荒废。吴长庆爱才,不仅为他盖一间书屋,还加薪一倍。张謇因此成为“庆之营”帐下一名重要军事参谋,随吴长庆办理军务,遐时与书为伴。光绪八年(1882年),日本在朝鲜“壬午兵变”中遣军舰进抵仁川,吴长庆奉命督师赴朝平乱,阻止日本势力扩张。张謇随军赴汉城,为吴长庆起草《条陈朝鲜事宜疏》,并以《壬午事略》《善后六策》等政论主张对外强硬政策,受翁同龢关注。其后时任北洋大臣李鸿章和两广总督张之洞都争相礼聘张謇,但他一概婉拒。为何这几位大佬都对这个并无功名的青年青睐有加,显然是看中了他对时势的观察视野。文能定章论政,武有军事干才,还曾协助治河救灾,且有参与国际纷争的亲历。但张謇却置张之洞和李鸿章两大高官于不顾,毅然回家“军转民”,重新闭门读书应考。他内心的功名正途并未罢弃。光绪帝师、户部尚书、清流派领袖翁同龢坚决要把这位与他政见相近的才子纳入自家帐下。机会来了。1894年(甲午年)恰逢慈禧六十寿辰特设恩科会试。张謇第五次进京应试,被取中第六十名贡士。复试中了一等第十一名,翁同龢“利用职权”递进为第十名。一个月后殿试,主考官翁同龢命收卷官坐等张謇交卷,直接送到自己手里。他评阅道:“文气甚古,字亦雅,非常手也。”之后亲自劝说众阅卷大臣把张謇的卷子定为第一。最关键的是,他特别向光绪进言:张謇,江南名士,且孝子也。张謇终以41岁“高龄”得中一甲第一名状元。照理状元及第,十几年夙愿实现,张謇应该春风得意,但皇帝召见后,他却在日记中写道:“栖门海鸟,本无钟鼓之心;伏枥辕驹,久倦风尘之想。”仿佛意兴阑珊。随后被授六品翰林院修撰,进入国家高层中枢机关秘书岗位。不久甲午之战爆发,张謇果然成为清流的佼佼者和决策人物,单独上书弹劾李鸿章。弹劾书也是他对千疮百孔的清王朝彻底失望的吐露,而刚刚进入官场的他也被视为异类。他想起母亲曾对他说,科举是为了出人头地,光耀门楣,你性刚语直,最好不要当官。此话确有远见。张謇极不愿与越来越腐败的官场同流合污,他做官是为“救亡图强”,既然行不通,这个官不做也罢。他开始思考振兴国家的务实之道,提出速讲商务、广开学堂、修建铁路等九条建议,“救国为目前之急……譬之树然,教育犹花,海陆军犹果也,而其根本则在实业。”

恰逢这年张謇父亲去世,他回老家丁忧。这段时间,张謇重点考察了家乡的棉花。南通一带的土壤和气候十分适合棉花生长,所产棉花素以“力韧丝长”闻名,资源优势明显。当地农民流传着一句话:种棉卖钱,胜过种稻贩盐。纺纱织布一直是南通农家的吃饭家当,所以“通州土布”在北方市场极其畅销。南通处于长江口和大海之间,三面环水,恰似一个与世无争的半岛。尽管当时中国多地燃起战火,南通则波及尚少。张謇还精心研究了光绪、宣统两朝的海关贸易记录,发现棉和铁是最大的进口项。他认为,这“一软一硬”叠加,基本可以“操经济界之全权”。更重要的问题是,当时日商已廉价购进南通原棉,加工成纺纱或成品后转手高价卖出,必使我们大亏。


1895年夏,洋务干将、两江总督兼南洋大臣张之洞邀张謇去南京面谈洋务。十几年前,他从朝鲜归来,婉拒过张大帅。时过境迁,这位中年“新科状元”对读书人的作为有了更清晰的认识:中国要振兴实业,还要看读书人能不能有所作为。于是欣然而往。

这次面谈,张之洞对张謇提出“总理通海一带商务”的要求,洽合张謇之志,也正是他想脱身官场、经办实业的捷径。他从不欺人更不欺己,世人都说书生只会空谈,我要证明给天下看,书生也可干实事。列强对中国经济渗透日甚一日,中国要自立,要摆脱外来势力控制,就必须兴我实业。我就是舍身饲虎,也要闯出一条路来。张謇决定办棉纺厂。

丁忧期满,张謇进京销假。他的恩师翁同龢已被慈禧勒令告老还乡。复职第二天,张謇即以“通州纱厂系奏办,手续未完”为由再度告假,当晚离京返乡。销假,再告假,启动了一个寄托民族富强理想的知识分子的实业救国之路。他在当晚日记中写道:“读书卅年,在官半日,身世如此,可笑人也。”的确,刚入官场就弃官从商,等于从天上到了地下,要知道,彼时之“商”仍为百业之末,没有过人的胆识和勇气万万不可能如此行事。脱离了体制,就意味着没了靠山,更断了自己的退路。但张謇说:“愿成一分一毫有用之事,不居八命九命可耻之官。”看透了官场之弊,才有义无反顾和壮士断腕的决绝。

1895年底,张謇拿着仅有的两千两银子筹建纱厂。所谓筹建,就是走家串户磨嘴皮,讨银子。最终三个上海商人响应了他,加上南通本地三人组成纱厂董事会。众人考察后决定把厂址设在南通城北水陆交通便利的唐家闸。厂名“大生”是张謇所定,取自儒家“天地之大德曰生”,意思是要让没饭吃的人有饭吃,使没衣穿的人有衣穿。隐含着民生思想。

大生纱厂按现代企业股票招股,一股为一百两白银,计划召集六千股。张謇预估每股每年可净赚二十二两白银。董事们按这个口径为纱厂集资,但投资人不为所动。

也难怪,南通连一家近代小型工厂都没有,本地人连“工厂”都闻所未闻,而在上海,洋商纱厂已司空见惯,有钱人对南通这个小地方经办的纱厂确实没信心。半年过去,张謇原打算全部商办的纱厂成了“空中楼阁”。

转机仍然来自张之洞。

张之洞打算在湖北办一个纱厂,他不愁钱,可进口的机器堆在黄浦江边两三年没动过。这批“官机”却成了他的下任刘坤一的“不良资产”,急需出手。张謇打探到这个消息,就有心接盘了。这些机器估值为五十万两白银,作为官股融入大生纱厂。作为融资代价,官方要参与纱厂管理。张謇已无退路,打算再集资五十万两白银,共一百万两经办纱厂。然而“天时”不在他这边。这年上海纱价大跌,纱厂打烊,张謇的集资无疑逆水行舟,他竟然不得不在四马路卖字筹集差旅费。山穷水尽了吗,张謇不认输,也不能认输,他再次想到了张之洞。张家大哥依然看好这位同姓小弟。经过一番斡旋筹划,张之洞把五十万两“官机”一拆为二,另一半给盛宣怀在上海办纱厂。这样大生的总股本减了一半,也给商股筹集减了压。张謇对“官办企业”实在看不顺眼,担心“官机”入股,自己说了不算。又是一番讨价还价,终于达成一项特殊协议:官方只领取股息和红利,不干预纱厂经营管理,同时还将给予一些税收减免政策。本家大哥给足了小弟的面子。

历经近四年募资,1899年5月,大生纱厂终于建成投产。六千锭白纱在隆隆机器声中产出,但起步运营资金仅数万两,购买棉花的资金捉襟见肘。张謇情急之下以每月1.2分的高利向钱庄借贷,股东们也无人应和帮衬。张謇接受助手的建议,破釜沉舟,全面投产,先用现存棉花纺纱,再用卖纱收入购买新棉花,维持资金周转。所幸“天时”力挺张謇,这年棉纱行市大好,土纱渐被淘汰,机纱织布行销,纱价一路看涨。大生纱厂“魁星”牌棉纱成为市场新宠。“魁星”寓意张謇出身状元,独占鳌头。另有“红魁”“蓝魁”“绿魁”“金魁”等不同品牌。

纱厂开机第一年,盈利颇丰。上缴官利后,仍有近八万两盈余。第二年获纯利五万两,第三年十万两,此后五六年年年盈利。即使在八国联军侵华后,清政府签订辛丑条约,政商环境极为不利的境况下,大生纱厂依然顽强地熬了过去,甚至还扩大了规模,产能添了二万多纱锭。

据1901年和1911年的《海关十年报告》,大生纱厂是江浙一带收益最高的纱厂,哪怕很多工厂都无利可图了,大生支付股息却仍有保障。

大生一股股金一百两银子,最高时红利达一股二十两,股金多的投资人的利息银子要用车装,让那些当初不看好大生的人追悔莫及。

日商见大生雄霸市场,就使出手段扰乱市场,大生当然得接招,日商抬价,我保持低价,棉农把棉花运来后日商杀价,大生便高价收购。

买棉花非长久之计,在两江总督刘坤一的支持下,张謇在吕泗、海门交界处围垦沿海荒滩,创办了拥有十多万亩耕地的通海垦牧公司,大生纱厂有了自己的原材料供应基地。


南通多江河湖泊,这是它与外界沟通和物产贸易联系的水路交通天然优势。1903年,张謇创办了江苏第一家民族航运企业——通州大达内河轮船公司。之后两年,为了满足江上运输需求,他又陆陆续续地创办了多家航运公司。水路先行,公路跟进。1905年,张謇修建了江苏第一条公路----港闸公路,南通城镇之间都各有公路联通。1917年,继上海和天津后,汽车出现在南通道路上。

1904年,清廷加赏张謇三品衔作为商部头等顾问官。这一年,大生纱厂生产纱锭二万余枚。同年,张謇兴建了天生港码头,成为南通通往长江的主要港口。创办南通大达轮步公司,率先开辟了外江航线。冠冕加身,事业通达。

1907年,崇明久隆镇(今属启东市)建成大生二厂,资本一百万两,纱锭二万多枚。张謇在大生纱厂引进股份制,鼓励农民以土地入股,缓解企业发展的资金压力。

张謇拥有了“二十年内、百里之内,不准别家另设纺厂”的专利权,垄断棉纱市场。但这个看似庞大雄伟的“专利”其实隐含了后来的危机。张謇反对竞争,认为竞争会两败俱伤,互相残杀,企业不是靠竞争发展,而是靠地方垄断。

一次世界大战爆发,我国进口粗纱大减,民族棉纺业进入黄金发展期,大生纱厂独占鳌头。1919年,大生一、二两厂利润率均超过100%。巨额利润促使张謇在海门创建了大生三厂,还拟定了另建六个分厂的庞大计划。大生进入企业扩张阶段。

1920年前后,张謇迎来人生高光时刻,他的实业救国也获得了前所未有的辉煌。

大生纱厂发展成以轻纺制造业为核心的大生资本集团,这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大型民营股份制企业集团。由工业向农、商实业拓展。在20世纪初的25年中,张謇先后创办了垦牧、蚕桑染织、油料、冶金、纸张、面粉、电话、邮政、电气、轮船(码头)、盐业、新闻、影戏、气象等各类企事业,由纺织业延伸到养殖、垦牧、机器制造、冶炼、电气、食品加工、火柴、制皂、印刷、交通、航贸、工艺品、文化、电影等十多个新工艺、新技术产业领域,南通从一个僻壤小镇跨入工业化时代。

张謇有个著名的教育思想,即“教育为实业之父,实业为教育之母”,这也表明,他对教育的重视程度和热心摆在了比实业更重要的地位。这种见解在当时可谓振聋发聩。

张謇步入中年才中状元,广开民智、经世济民,是他从来就有的理想。1902年,大生纱厂赚了钱,他就开始筹办通州师范,先办师范就是要先有好的师资,才有好的教育。他亲自设计学校图纸,确定场地,构划校舍。对学习年限、课程设置、学生住宿、伙食等都亲自过问。学校落成招生时他亲自出题。在最初聘请的教员中有著名学者王国维等人,学生则是原各类生员。此时废除科举已是大势所趋,读书人纷纷转入新式学堂。通州师范学校发展很快。课程包括修身、历史、地理、算术、理化等基础学科及农、工、蚕桑、土木、测绘等实用学科,并附设了实验小学。这是中国第一所新式师范学堂。同期张謇还兴办了通州女子师范学校,开一代新风。

由南通师范学校开始,从幼稚园、普通中小学、职业技术学校、盲哑学校到复旦公学、东华大学(前身为南通纺织专门学校)、大连海事大学(前身为吴淞商船专科学校)、上海海洋大学(前身为吴淞水产专科学校)、南京大学、东南大学等由张謇创办或他的支持。同期还在南通创办博物苑、图书馆、剧场、育婴堂、养老院、医院、公园,南通成为全国平民教育和地方自治的典范。1922年,在京沪两地报纸举办的成功人物民意测验中,投票选举“最景仰之人物”,张謇得票最高。“状元实业家”之名家喻户晓。

梁启超在南通考察后称南通是中国最进步的城市。林语堂说张謇是“不可无一、难能有二”的时代巨人。两院院士、中国城市规划与设计大师吴良镛则以“中国近代第一城”之誉赞美南通。这个沿海小县的华丽蜕变几乎完全凭借张謇的一己之力,开创了“区域现代化”的南通模式,他也成为中国第一个真正的实业家。南通的每个角落都可见张謇时代的遗存,在他的人生尽头时,仍在忧国忧民,而无一件私事。他的墓碑无铭无志,无头衔无装饰,仅仅五个字——南通张先生。正契合胡适对他的评价:“他独力开辟了无数新路,做了三十年开路先锋,养活几百万人,造福于一方,而影响及于全国”。

孙中山曾对张謇之子张孝若说:“我是空忙,你父亲在南通取得了实际的成绩。”毛泽东说:“中国最早有民族轻工业,不要忘记南通的张謇。”江泽民说:“张謇为发展民族工业付出了艰辛努力,他的爱国情怀和敬业精神为人称道。”习近平说:“张謇是中国民营企业家的先贤和楷模。”

“无意做官,一心做事”,张謇践行了自己说的“天之生人也,与草木无异,若遗留一二有用事业,与草木同生,即不与草木同腐。”正是这样的志向和理想成就了张謇,使他成为中国早期现代化的先驱。他是实业家,更是教育家,也是政治家,社会活动家,还是水利专家,农业专家,又是慈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