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一民|张謇与书院文化发表时间:2023-06-02 08:00 2023年5月30日,江苏省政协原副主席、江苏省张謇研究会名誉会长、江苏国际文化交流中心理事长罗一民先生,应邀在江西鹅湖书院作《张謇与书院文化》学术报告。《张謇与现代化》特此刊发,以飨读者。 张謇与传统书院的深厚渊源,促使他对书院文化有着深刻而全面的认识。他一方面认可书院在教书育人、学术研讨和文化传播等方面所发挥的重要作用,一方面清醒看到书院与现代教育相比所暴露出的种种弊端,因而,他对书院文化总体上是持"扬弃"的态度。他主张在传承中革新,在革新中升华。他倡导和力推书院在新时代里彻底转型蜕变,但他对书院文化中的精华却始终没有抛弃,甚至于在兴办新式教育时,还在有意无意地传承融合。 大家知道,中国的书院作为一种教育和文化传播模式,起源于唐,兴于宋,延续于元,全面普及于明清。而书院文化的发端,则可追溯到先秦时期。从春秋战国时代的孔子家塾私学,到诸子百家的聚徒讲学,百家争鸣,到汉代的今古文之争,盐铁之辩,董仲舒的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再到魏晋南北朝时期出现的“精庐、精舍”的讲学争鸣,都有明显的书院会讲论辩风貌。中国的书院文化由来已久,源远流长,对中国古代的教育文化发展,起着重要作用。 张謇,作为中国近代爱国主义的实业家、教育家、政治家,作为中国最后一代按传统教育培养出的科举状元,与书院教育和书院文化有着千丝万缕的不解之缘。梳理分析张謇与书院文化的特殊关系,对于了解张謇,了解书院文化,了解书院文化在当下的传承,有着特别的意义。 一、书院培育造就张謇 作为传统社会的读书人,张謇一生与书院渊源颇深。他求学问道在书院,拜师交友在书院,科举备考在书院;学业功名稍有所成后,他热衷于在书院任教办学,助推了多个书院的建设繁荣。从某种意义上说,张謇的一生,得益于书院,又有功于书院。 张謇幼年入私塾,16岁考中秀才。为进一步在考场和学问上攀登,19岁时(1872年),张謇入海门师山书院,拜海门学署训导赵菊泉为师。赵是道光年间无锡县试第一名秀才(后为举人),在江南文坛颇具盛名,也是林则徐在江苏的三个得意门生之一。他要张謇“尽弃向所读之文”,重新研读桐城派大家所推崇的古文精品,摆脱私塾俗儒制艺文章的不良影响,走向“清真雅正”轨道。本着书院“正谊明道”校训,张謇跟着赵先生苦读了三年,终于使道德文章有了质的飞跃,奠定了后来学业和功业的厚实基础。张謇一生的老师很多,独对赵菊泉最为尊崇和感恩。赵去世后,他数次去无锡祭拜,并在海门中学设“赵亭”,题对联:“人通利则思其师,几席三年,慢落何堪离策列;公魂魄犹乐兹土,衙斋咫尺,风流散告后贤知。” 附:张謇日记所载与赵菊泉部分来往情况: 同治十二年(1873)【张謇当年开始记日记】 癸[酉]九月 初六日 写菊师信 。 初七日 接菊师信。 十一月 初九日 返馆,偕菊师谈至漏三下。 二十九日 至学署。菊师留住,灯后谈诸事,是辙宵深之乐,程杨片席之欢,无以加也。 仲春月 初五日 返与菊师谈至三更后乃寝。 季冬 十一日 菊师殷殷谓:“无事便读书,勿得因贫而短气。子蚤得腾踏去,则予心慰矣。”感激斯言,耿耿方寸,或敢不从与。临行,再赠佛饼。昌黎之期皇甫,不第科名;宣尼之厚公西,兼施庚釜。难言报答矣。 同治十三年(1874) 正月 二十二日 见菊师 。 晚,菊师又谆谆以努力读书为勖。 孟冬 十五日菊师训示,谆谆以韬晦浑厚为勖,且戒勿蹈名士习气。谈次辄泪下,心颇不安。以既壮之年,不能厉学问、博科名,贻吾师之忧,虽木石心肠,能勿动哉? 十六日 至菊师处复谭种种,如家人父子之亲切者。 后来,在依托书院求学问师的道路上,张謇从小地方的书院走向大城市的书院,学问和眼界均与时俱进。他借着为江宁发审局主事(前南通知州)孙云锦做幕僚的机会,在南京钟山书院和惜阴书院求学,拜江南著名儒学大师李联琇山长和薛时雨山长为师,并与一批名流士子交流切磋,学业更加精深,为后来考举人、取“南元”,乃至高中状元,打下了扎实基础。 钟山书院建于1723年,是清朝江南第一书院。李联琇曾任福建和江苏学政,后应曾国藩之聘主讲和执掌钟山书院,士人云集,名噪一时。惜阴书院由两江总督陶澍倡建于1838年。薛时雨山长为张謇出出那年(1853年)的进士,当过嘉兴知县、杭州知府,著作等身,门生众多,深得士林敬佩和曾国藩、左宗棠等人的倚重。李联琇和薛时雨都是亦学亦仕的文坛领袖和政界精英。他们的学问既是饱读诗书的厚积,又是人生历练和仕途经济的结晶。张謇向他们求学问道,不仅在学业上大有长进,在洞察世事、经世致用方面,更是获益匪浅。 据张謇记述,他报考钟山和惜阴书院时,还颇费周折。他于1874年三月初一“投考中山书院”,被主考老师“摈不录”,他不服气,便“负气投书,求示疵坧。”半个月后,他借他人名义再试被李联琇取为第一。同时,他报考惜阴书院,亦被薛时雨取为第一。后来,大家知道了他第一次未被录取并投书主考老师的事,薛时雨便批评了主考老师,并将此事告诉了孙云锦。孙便要来张謇的书稿阅看,然后告诫张謇:“少年使气,更事少耳,须善养。”张謇很惭愧的称谢。这对他的品行修养很有帮助。孙还带张拜见凤池书院院长张裕钊,“叩古文法,先生命读韩昌黎须先读王半山。” 附:张謇同治十三年(1874)日记: 三月 十二日 书院案发被斥。自顾文字,何至于百人中不能得一名?肄业前,海师本欲为扬于韩某之前,余为干请事虽小,不欲以气节换虚名,乃与侩偿为伍犹不能也。噫!不以为怯者谁哉?檠右看文略一过。作上韩某启。 八月 二十四日 往李、薛两师处及薰南、子才处辞行话别。是日,李师久谈,期望深至,感不可状,而慰师尤甚,且于少牧亦殷殷留意,因以少牧馆事托之。 二、 张謇回报助推书院 由于张謇从亲身经历中,感受到了书院对于一个读书人的重要意义,因而他后来对书院的建设和书院文化传播,十分看重。张謇在学业和事业略有成就后,便对书院的创设和发展十分热衷,特别是中了状元后,对文正书院等大牌书院的建设更是不遗余力。 1888年三月,张謇刚中举人不久,便被延聘为赣榆选青书院院长。他为书院题的楹联为:“地临齐鲁大区,愿诸生绍述儒林,广为上都培杞梓;客是江淮男子,笑十载驰骋幕府,又来东海看涛山。”对联表达了他作为一名当幕僚多年的江苏士子,要为江北的人才培养和教育文化建设做一番贡献的雄心壮志。与此同时,张謇还主持修撰了赣榆县志,并结交了当地著名士绅徐鼎霖和沈云沛,他们成为后来经商从政志同道合的好朋友。 1893年,经翁同龢推荐,张謇任崇明瀛洲书院院长。张謇不计较报酬较低(辞年薪600两的国子监南学学正,就年薪300两书院院长),“尽寸之智以附学究之本。”第二年,他高中状元,任翰林院修撰,仍对书院的事兢兢业业,对学生作业和试卷批改极为认真,“生平校阅之苦无过于此”。他的得意门生中,有后来曾任江苏教育司司长江谦(通州师范学校和南京高等师范学校首任校长,南京大学和东南大学创始人),也有为他的垦牧事业作出重要贡献的江导岷。 1893年,张謇的三兄张詧任江西贵溪知县时,张謇积极建议他修缮、扩建象山书院(与鹅湖书院并列四大书院),并为书院作《移建象山书院记》。张詧在重修象山书院时,还新设了陆九渊、谢叠山祠堂。贵溪人谢叠山与文天祥是同科进士,与陆九渊同被誉为江西“二山”。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张謇对南京文正书院的用心和贡献尤为突出。文正书院于1890年由江宁布政使许振炜倡立,“文正”是曾国藩谥号,取名文正书院,是为了纪念文正公“再造江南”。后来,署理两江总督的张之洞,为了在甲午战败后重振强国事业,决定以文正书院为重要平台,网罗和培育优秀人才。张謇于1895年在张之洞力荐下执掌书院后,便全身心地投入书院的建设和改革之中。他一面发挥好书院的科举应试辅导功能,“制艺、策论、诗赋不必不得入”,一面强调要回归经史,夯实基础,学以致用,避免急功近利单纯为了科考。1897年,在书院新设西学堂,增设英文、翻译、算学等课程,后来拓宽“至每次课题,分时务、算学、兵、农、矿、化各学”。最终,文正书院于1901年转为现代教育的学堂。文正书院成了那个时代教育、社会变迁转换的缩影。 张謇在文正书院培养了一大批各类人才,他的学生除了从瀛州书院跟进的江谦、江导岷以外,还有陆宗舆(北洋政府驻日公使),郭鸿治(电学专家,中国最早民办镇江电力公司创始人)等。 张謇是中国早期现代化全方位的探索者、引领者,在教育方面尤为显著。他在举国废科举时,充分认识到,曾在历史上发挥过多方作用的书院,已无可奈何走向衰落,与沿续千年的科举制度一样,必然被现代新式教育所取代。他于1906年4月致一友人信函时说道:“科举时代,其城乡书院遍设,而课士较勤者,则科第必盛。其时读高头讲章,除时文八股外,一无所课者,则获隽者且阒如焉。况学堂性质,与书院全然不同:书院则人人意中皆功名利禄之思想,学校则人人意中有生存竞争之思想;书院则人人意中有服从依赖之思想,学校则人人意中有奋起独立之思想。”正因如此,张謇一口气在家乡南通创办了近四百所各式各样的新式学校,包括中国第一所私立师范学校和聋哑人学校。南通因此而被世界著名教育家美国人杜威称为“中国教育之源泉”。南通因此也成为了全国闻名的“教育之乡”。除之而外,张謇还在外地办了许多学校。景德镇陶瓷大学前身中国陶业学堂,就是张謇创办的。当今许多著名大学,包括河海大学、复旦大学、东华大学、上海海事大学、上海海洋大学等,都有着张謇创办、联办、助办的身影。 总之,张謇与传统书院的深厚渊源,促使他对书院文化有着深刻而全面的认识。他一方面认可书院在教书育人、学术研讨和文化传播等方面所发挥的重要作用,一方面清醒看到书院与现代教育相比所暴露出的种种弊端,因而,他对书院文化总体上是持“扬弃”的态度。他主张在传承中革新,在革新中升华。他倡导和力推书院在新时代里彻底转型蜕变,但他对书院文化中的精华却始终没有抛弃,甚至于在兴办新式教育时,还在有意无意地传承融合。 三、 今天如何传承书院文化 当下,在古代书院销声匿迹了一百多年后,全国各地又出现了许多“书院”,包括我和蔡玉洗先生等人在海南也建立了一个“白鹭湖书院”。但是,这些“书院”,已远远不是古代和张謇时代的书院,更多的只是借“书院”的名义,做一些文化建设方面的工作。通过对书院文化(包括张謇与书院渊源关系)的梳理,我们希望古代书院中的优秀精神能与现代文明有机融合,共同促进中国式现代化文化建设走向新境界。 (一) 为求知而读书,为学问而研讨。 中国传统书院几乎是和科举考试的官学教育同时出现的,而真正的读书人和社会群体的文化需求、精神生活,又是传统的科举考试不能满足的。他们要自由的读书,独立的思想,各抒己见的问难质疑。书院的主线条还是自由学习,自主讨论。后来新型的学校出现了,在自由学习,独立讨论思想文化问题的空间胜过传统书院。所以书院就被新型的学校代替了。 但历史的吊诡之处在于,学校的教育模式发展到今天,变成了新科举考试,学为了考,考为了一纸文凭。在这种情况下,大家对中国的传统书院又怀恋起来。书院的重新出现,不是发思古之幽情,而是有识之士要在学校之外寻求文化生活的满足和精神的自由。因此,现在的书院,要倡导为追求知识而读书,为丰富学问而研讨。 (二) 努力使传统文化与现代文明相结合。 五四新文化运动已经一百多年,中国的文化发展到今天,已经是世界文化的一部分,不是孤立于中华一隅的儒家文化。我们作为中华民族的子孙,要承继祖先的优秀文化遗产,让他焕发青春,像我们融化佛教文化、马列主义和西方各种文化思潮那样,来丰富壮大我们的中国文化,不至于封闭自己,孤立自己,被世界上的先进文化挤出文明竞争的舞台。有了这样的认识,我们来办今天的书院,就不是读几本传统经典,教孩子诵读《三字经》《弟子规》和《千家诗》那么简单了。 (三)要有高水平的学术带头人。 一个书院要办得好,就如当年梅贻琦办清华大学时所说,大学不光要高楼大厦,更要大师。张謇当年读书进修的几个书院都在这方面堪称一流。姚鼐、章学诚、张裕钊、薛时雨和吴汝纶,包括张謇本人,都是国学大师级的人物。远点说,朱熹、陆九渊、程颢、程颐、王阳明,正是这些著名的大师成就了中华的传统书院文化,形成了中国文化在当时世界文化上的新高地。我们今天办书院,同样离不开优秀的学术带头人和实力雄厚的人才队伍。 (四)要依托地方特色传统文化。 发掘、发扬地方文化特有优势,是办好书院的重要途径。江西在历史上人文荟萃,群星璀璨,特别是两宋时期,江西创下中国书院之最,形成独特无二的书院文化特色,聚集了当时全国顶尖的文化人才。唐宋八大家中,江西就占三位,欧阳修、王安石、曾巩。辛弃疾虽不是江西人,但他四十二岁就归隐上饶,最后终老铅山。他的“明月别枝惊鹊”和“醉里挑灯看剑”等著名诗词都写于上饶。他和南宋主战派陈亮的会面,史称第二次鹅湖之会。 我们开会的鹅湖书院,作为江西的四大书院之一,地位也相当特殊。南宋淳熙二年(1175年),当时的文化大家吕祖谦,邀约朱熹和陆九渊、陆九龄兄弟俩来到鹅湖书院,举行了一场高规格的学术论坛会,这就是中国文化史、哲学史上被隆重记载的鹅湖之会。上饶地区的范围内,不止鹅湖书院一家,离它不远的弋阳有叠山书院,贵溪有象山书院,一条信江连着三家书院。将来是否可以在挖掘江西书院文化上三家联手,为弘扬中国的书院文化作出贡献。 总之,传统书院中重求真务实、重学以致用、重刻苦打基础、重“百家争鸣”、重“师友交流传承”、重国学传播、重不拘一格育才、选才,等等,永远都需要我们发扬光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