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识字始忧患,梨枣构祸怨文章。
老来情性归恬淡,无憾岁月乃平凡。
——八十自题
由于年岁渐长,阅历略多,常有海内外友人建议我写回忆录。特别是1990年秋,与刘子健学长在普林斯顿重逢,风云变幻,仿佛隔世,他一见面就劝我写回忆录。理由是,我们都已年过六十,历经战乱,屡遭忧患,理应给后人留下若干历史记录。我当即深表赞同,并相约尽快动手撰写。
但是内心常觉歉疚,子健病故已有一年多,我却一字未写。我不知道子健写完没有,但我相信他必定早已开始撰写。他对人对事特别认真,信守然诺,何况又有那么多海内外的丰富阅历。
我之所以迟迟没有动笔,并非由于生性疏懒,也不是害怕再次因文字得祸。主要是觉得自己一生平凡,学术既无大成,又没有什么重要事迹值得记述。信笔涂鸦,贻祸梨枣,且浪费读者时间,实非我之所愿。因而每每执笔踌躇,欲写又罢。
直到1997年暑假,刚把同游庐山的戴绍曾夫妇等英国友人送走,武汉又难得不算太热,回忆录之事突然涌上心头。时间一年一年过去,我应如何对待自己向亡友的承诺?记不清是哪位学者说过,世界上平凡人占绝大多数,如果平凡人自己都不写回忆文字,后人又怎样能够理解这过去人类的大多数呢?我觉得言之成理,回忆录并非专属大人物,小人物、凡夫俗子也有权利记述自己的所经、所见、所闻。因而便在当天清晨,独自躲在安静的办公室里,欣然命笔开篇。我突然非常担心,如果再不下决心动笔,蹉跎又是数年,精思的衰颓将使自己把往事忘得一干二净!
我出生于战争连绵不绝、社会动荡不安的年代。北伐开始之日,我正好初现人世,由于不是什么革命家庭,祖父又是当地最大的民营企业家,所以尚在襁褓之中的我,即已随家人“逃难”,躲进上海租界,真乃对国民革命的大不敬。
及至我稍为懂事,每天随着小叔、小姑、哥哥、姐姐,走过青石板铺成的所谓芜湖十里长街,到城里襄垣小学(原为孔庙)读书,“九一八”“七七”,直至“八一三”事变等等国难消息接踵而至。
1937年小学毕业,华北危机空前严重,淞沪抗战一触即发,更使毕业典礼充满悲怆气息。我们噙着泪水,心在流血,齐声高唱《毕业歌》:“同学们,大家起来,担负起天下的兴亡!”仿佛自己稚嫩的肩膀已经承担了国家安危的重担。
进入萃文中学还不到两个月,便随着父母再次逃难,不过这次却不是就近躲进幽美雅静的法租界花园住宅,而是卷进仓皇逃避的难民潮,长途跋涉流落四川。
全面抗战时期,在重庆附近乡间,先后读过五年中学与不到一年的会计专科,其间还有将近两年失学、失业、打工、当兵的流浪生涯。
好不容易熬到抗战胜利,复员后进入金陵大学读书,又爆发了解放战争。国统区也出现风起云涌的民主运动,我自觉地卷入这个潮流,并且以革命者的身份迎来震撼世界的中华人民共和国的诞生。
应该说,我也算是这些历史事件的亲历者之一,但我只是这些伟大时代与伟大事件当中极其平庸的一员。
抗战末期当过兵,还来不及上前线日本就投降了。解放战争后期进入解放区,虽然穿着二野军服,却从未见过战场硝烟。进军大西南,解放海南岛,乃至抗美援朝,我一次又一次请缨杀敌,但却壮志未酬,只能服服帖帖留在后方教书,顶多只是为前方将士炒过几次米粉或写过慰问信。
及至20世纪50年代以后政治运动连绵不绝,自己政治处境更是每况愈下。“民主青年”的光环消失殆尽,从“革命动力”“依靠力量”“培养对象”堕落成为“白专道路”“严重个人主义”“有政治历史问题”,一直演变成为“全国重点批判对象”与“牛鬼蛇神”……
严格说起来,我的学术生涯其实是在“文革”以后才真正开始,从辛亥革命到商会研究,到中国现代化,到教会大学史,到南京大屠杀,不断从一个领域转入另一个领域,在学术上仿佛仍然是个流浪者。虽然也曾出过几本稍有影响的书,培养过若干尚有真才实用的年轻人,但自己毕竟已经进入暮年,仿佛是已逾季节的迟开花朵,虽然也曾略显绚烂,终于迅归凋萎。这一天迟早会来的,那就是又一个凡夫俗子平淡人生的终结。
东坡词云:“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这部回忆录无所谓喜,也无所谓悲,没有慷慨壮歌,也没有低吟浅唱,留下的无非是一些琐事的片段回忆而已。但愿读者不要对它期望过高,有空的时候当作闲书翻阅,敝人就很感满足了。
是为序。
章开沅
甲午之年于桂子山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