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乃为|张朝彦与吴圣揆的恩怨——张謇家世发微之一

发表时间:2024-02-03 08:00作者:徐乃为

张朝彦是张謇的祖父,吴圣揆是张朝彦的岳父,是张謇的外曾祖父,两人都是张謇家世中的重要人物。

张謇叙及家世,总是从张朝彦说起,这是我国宗法礼制使之然;然而在张謇的家世叙述中,吴圣揆的笔墨要多于张朝彦,这似有违常理而确是事实,这是由宗亲以外的实际关系造成的。也就是说,张謇的父亲张彭年(张朝彦长子)与外祖父吴圣揆之间有一层特殊的关系。这一切都源于张朝彦与吴圣揆翁婿之间曾经发生了从根本上改变张氏后代发展走势的恩怨纠葛,张謇对此叙述作了有意的讳饰,以至事情的原委隐没不彰。本文拟就这些问题做一个深入的探讨。


张謇的祖父张朝彦

张朝彦原住今南通市金沙区金沙镇东乡运河南的十总瞿家园,早年的家庭“故有资业”(张謇《述训》)、“颇温饱”(张謇《啬翁自订年谱》)。有三兄弟,他居幼;长兄张朝选早早分爨而远居三十里以东的余中,仲兄张朝馀出外游历不归。父母于是最疼爱也最看好张朝彦,从小供其读书,有着意栽培而图更大出息之意。然而天不遂愿,张朝彦八岁时父亡,十六岁时正在村塾读书,母亲猝病,归时已口噤,未及将多年积聚藏匿银两之事对儿子交待而亡故。

张朝彦有长姊适邱氏,总怀疑母亲留给兄弟不菲之资,因谋分享,未遂而生怨恼;乃唆使夫家侄引诱张朝彦参与“十张麻雀”之赌博,朝彦每赌则输,不一二年致田宅卖尽而一贫如洗。乡间因此而编有民谣以警示乡民:“张三麻雀输不足,今年卖田,明年卖屋。(《述训》)”据光绪七年(1881)张謇三兄張詧到当初祖父张朝彦卖与的瞿家查阅房地契,知出卖时间在嘉庆十一年(1806),当时张朝彦仅十九岁。(《述训》)待张朝彦壮岁独立门户之后,有旧邻告诉他,瞿氏在他家灶下发现两坛窖银而致暴富,他也只能徒叹奈何了。(《述训》)

张朝彦出卖田宅,价格极低,只七十三挂(八百钱一挂,每挂一银元至一两银子之间),想必在清偿赌债不久就荡然无存。(《述训》)此时的张朝彦应当有一段相当落魄的艰困时期;因此,才迫不得已作了人家的“养老女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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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朝彦岳父吴圣揆

吴圣揆原籍东台(今属如东)栟茶,张謇说是金沙场上“小瓷商”(《年谱》),修饰语“小”,是张謇原文中的;这不是谦虚,国人的习惯在夸耀祖上的“阔”是毫不吝啬的。金沙民间至今犹有古老传说,谓吴圣揆是从东台栟茶撑着一只破旧小舟,装着几摞杯碗沿途叫卖的商贩,辗转而来到金沙场,然后落脚于此。这倒符合“行商坐贾”之说。这种“行商”,逢上集镇,早晨上街摆个小摊,散市后挑着碗担下乡叫卖。张謇说的是“金沙场”,不说是金沙镇,该镇是历史悠久的名镇;“金沙场”,是历史上盐场的称谓,这里指“金沙镇”地域。这种经商,与集镇上“坐贾”即有店号的商家是有本质的区别的。

栟茶与金沙不属于一个方言区,相隔一百余里,习惯风俗多有区别。其漂泊异乡、受到排斥歧视是意料中事。总之,他只是金沙地区无权无势的外来商贩而已。吴圣揆夫妇最遗憾的是没有儿子,只有一个女儿。因此,他很需要一个强悍的入赘的女婿,来撑起家门。


张朝彦入赘吴圣揆家

张朝彦当年的落魄遭遇与吴圣揆的特殊家庭境遇,就形成了入赘配婚之事。张謇的叙述中还有这样的家族传说:张朝彦母亲的在天之灵“降神”于大女儿,“请为孤纳妇以贳(赦免)谴”(张謇《中宪府君墓志铭》)。说是让诱赌的长姊为孤儿弟弟娶媳妇,以免受母亲亡魂的谴责。

这种“降神”就是“灵魂附体”,倒不全是迷信,而是旧社会时因迷信而产生的一种癔症,事件中的当事者一方(长姊)做了亏心事,受良心谴责,错乱出幻觉,乃模仿死者(张母)说出事情的情由与处置要求。因此,嫁入邱氏家的长姊托人将张朝彦说与吴圣揆作女婿。出身于小康之家的十六岁还在读书的张朝彦,似乎不那么情愿做撑着小船外来的小商贩吴圣揆的养老女婿,但是,当时他几乎衣食无着,无可如何,便应答了“兼祧吴氏”的约定。

从张謇的各类记述中推算,吴氏女儿比张朝彦小九岁之多,也就是说张朝彦倾家荡产之年十九岁时,吴女才十岁。因此,张朝彦在吴家一开始的身份是伙计,若干年以后,张朝彦的能耐获得吴圣揆的认可,女儿也长大了,才让他们圆房。因此,他们的头胎儿子即张謇的父亲张彭年出生时,张朝彦已三十岁,吴氏二十一岁。


张朝彦与吴圣揆“分家析处”

然而,从张謇叙述的蛛丝马迹中表明,张朝彦的上门女婿角色其实是并未履行始终,而是中途“分家析处”而各自他迁。

张謇是这样叙述的:

外曾祖东台栟茶吴圣揆公为小瓷商于金沙场,无子,止一女,习知府君(张朝彦)忠朴被绐家落,怜之,赘为婿如子,命生子兼祧吴氏。时当嘉庆中叶,嗣胤日繁,虑为外家累,乃迁西亭。旋外曾祖亦迁海门常乐镇,兼治小农。(《啬翁自订年谱》)

吴圣揆无子嗣而招张朝彦做上门女婿,关键是承祧吴氏,当然须得一起生活,一起做生意,还得养老送终。然而,结果却是女婿张朝彦先从金沙往西搬迁二十里至西亭,而岳父也往东搬迁五十里的海门常乐镇,两地相距七十里之遥。

这绝对反常,莫说养老送终,就是互相照顾都难以做到。翁婿搬家的相背而行,大有赌气而“老死不相往来”之意。对旧时代的家庭而言,整家迁徙是重大事件,非发生天灾兵燹、避仇逃疫等不可抗拒的大灾难断不可为。而且,迁家总是整家整族一起行走,以方便帮衬照拂,以共同对付外侮;就是另开基业,总是翁婿同心合力在一处比各自单打独斗强得多。再说,张謇说祖父“析处”他迁是在父亲张彭年七八岁时,当时张朝彦是近四十岁,吴圣揆夫妇与五十好几,正是将到子女照顾的晚年。因此,这对翁婿由好不容易合拢的大家拆分成小家,且“分道扬镳”式的搬家是绝无仅有的。所以,张謇记述的“嗣胤(子女)日繁,虑为外家累”、另一处所言“岁祲(灾歉)”是完全立不住脚的。

那么,是什么事情,导致翁婿反目的呢?


翁婿分家析处的原因

“分家析处”,张朝彦是主动一方,他搬迁西亭在先,才有吴圣揆“旋外曾祖亦迁”,“旋”是接着的意思,清晰地表明着先后。上门女婿自立门户而他迁,这对吴圣揆是不小的打击,街坊邻居也会投来异样的目光。因此,吴圣揆的搬迁就势在必行了。

“分家析处”是翁婿两家生活中的最重大事件,其“分”与“析”之因当从最初的“合家共处”的源头“入赘兼祧”去找,也就是说“入赘兼祧”的承诺出了问题。证据也极为简单明白:翻张謇所撰张家的家世,张朝彦所生的三个儿子分别命名为张彭年、张彭庚、张彭龄(后改寿),没有一个姓“吴”的。这就说明张朝彦毁弃了“承祧吴氏”的承诺。

张朝彦是一个极有个性的人,又是一个“文化人”,他孙子张謇十六岁那年就考中了秀才,他十六岁也在私塾读书。表明他的读书已超出乡人只为“认得自己的名字”、“可写一个便条”、“能记个账目”的范畴,而是巴望着另外“出息”,甚或考个秀才。而吴圣揆是一个文盲,又是个外地来的流动商贩。张朝彦与之有文化的习俗的隔阂是显而易见的。

张朝彦固然是有能耐的人,自张朝彦走入吴家之后,瓷器专卖经营有了很大的起色,攒下不菲的家业(下有叙及)。当他有了立足的能耐与本领,有了可恃的劳绩与本钱,有了经济处置权,就会按着自己的主张,走自己的路。

张朝彦迁西亭在张彭年七八岁时,时当张朝彦第二个男丁张彭庚出生又连续生了两个女儿之后。

张謇的父亲张彭年是老大,他之后两年老二出生。吴圣揆当然希望大外孙张彭年即姓“吴”,理由是充足的:“承祧吴氏”是当时的约定。我是你的恩人:家产是我的,媳妇是我给的。本当入赘时,就当“小子无能,随妻改姓”,未改你的名字,已是宽容,因此坚持着大外孙当姓吴。而张朝彦却认为,我生了头胎儿子,就要姓吴,容不得在第二个儿子、第三个儿子出生后再说吗?想必吴圣揆在当初作了让步。然而,第二个儿子出生时,仍未姓吴,接着却是两个女儿,一次次地让吴圣揆失望。此时的吴圣揆失去耐心,言语中产生龃龉。张朝彦其时已经有了本领,有了积累,有了地位;于是一怒之下,另立新家而先去了西亭。

张朝彦之不接受老岳父咄咄逼人的儿子改姓要求,还在于他家连续几代均人丁不旺的实际情状:从张謇编撰的《南通张氏常乐支谱》知悉,张朝彦的祖父元臣只生文奎一人;而叔祖父元相则无子。父亲张文奎固然生了他们兄弟三人,长兄朝选、仲兄朝馀均外迁不顾家,张朝彦仍犹如独子一般。朝选生一子,朝馀又无后。自己也只是生了两个儿子,因此,张朝彦从心底里排斥兼祧改姓的做法。这从他三个儿子的命名也可看出端倪,是谓张彭年、张彭庚、张彭龄(寿),深切盼望三个儿子,像长寿的彭祖一样,巩固着张氏子孙繁衍。


翁婿分家析产时的家底

上文说到张朝彦入赘吴氏,使吴氏的生意有所发展,家业有所积累。先从吴氏说起。

从张謇的有关记载知道,吴圣揆他在海门常乐镇买了二十多亩土地,当时海门的土地以“步”作计量单位,一千步是四亩,应当是六千步或七千步,其地价,当在三百个银元以上;而同时在常乐镇上有一个瓷器店,可见是一个相当层次的富裕农民了。此后他在经济上还有积余——就是为外孙张彭年讨第二房老婆,此类似于买媳妇的性质,花钱是不会少的。

关于张朝彦在西亭的初始置产,张謇说得比较模糊,仅一句“而祖亦裁从富人赁田数亩力耕以自给”。别的不说,养活四五个孩子的家庭,所需的衣食家用,西亭成熟土地所需的订首,即租金,比吴圣揆在常乐购买滩地的价格少不了多少。总之,我们深信张朝彦与吴圣揆在“分家析处”中获得大致相等的财产。这可从以下几个方面看出。

第一,张彭年兄弟均能在书塾中读书。张彭年是读完《诗经》,能对出七言对联,能给张謇教《千字文》等,喜欢看深奥“堪舆”等古奥之书;其三叔张彭龄能对着徐光启的《农政全书》种地,说明他们兄弟是正式启蒙开学,读书时间是不短的。

第二,关于二叔张彭庚,张謇有这样的一段记载,“道光二十七年,先二叔以细故误伤佣工致命”是“缘仲父横遘家祸”(《述训》)。在道光二十七年时,家中的田地,父子四个壮年男子还不敷耕种,要请佣工,说明土地有相当规模。

张謇在其父墓志铭中载有“道光二十六年,张朝彦在西亭造新宅”事,那也是有相当规模形制的住宅。张謇在与叔兄张詧的《析产书》有记载,“自同治十三年长兄、五弟析居西亭,父、母亲将家产匀作四分,命兄弟四人分领。平均产数,详载遗属,具可覆按。”这是说,西亭张朝彦的老房产与常乐的房产相当,大房葛夫人生的老大老五,用西亭老宅;二房金夫人生的老三、老四用常乐新宅。常乐的房产应当超出张彭年到常乐时初始时代的“五间瓦房、三间草房”了。可见西亭房子的规模了。


外孙张彭年重祧吴氏

纵然“分家析处”,翁婿的宗亲关系仍在。而且,女儿终究是女儿,外孙终究是外孙,这是割不断的血缘系联;父母亲也总是女儿的牵挂,再说,常乐镇的家产,总要有人继承的;或者说,西亭人总还惦记着常乐的那份不菲的家产的。

于是,当大外孙张彭年渐渐长大成人,可以担起人生的家庭的重担之时,在每年的农忙季节,父母就嘱咐张彭年去常乐镇为外祖父家帮工。就是在平时,也常去看望服侍。

府君(张彭年)于兄弟居长,又外曾祖父母所钟爱,十余岁时,一月之中,必奉祖命自家走七十里省外曾祖父母,为治田功。(《墓志铭》)

也就是说,重新建立翁婿、父女联系的是吴氏的大外孙,张謇的父亲张彭年。吴氏也决定将家产让其继承——如此则使自己最后之病老送终,可保无虞。然而,吴氏老夫妇总有一大遗憾:家产可继,香火谁传?

老夫妇想出最后一招,吴圣揆死前未及施行,而老妻殷氏,作出最后一搏。

张彭年是老大,张朝彦在西亭已为他娶兴化葛氏,且生下曾大外孙张誉;吴圣揆夫妇当然作过让张誉姓吴的努力,结果,执拗的张朝彦仍不答应。——因为,葛氏是张朝彦为张彭年娶的儿媳妇。

于是,外祖母殷氏跟张彭年约定,我们外家再出大钱为你另娶第二房媳妇(金氏),她生的孩子须得姓吴!此时,张朝彦自是无话可说,张彭年当然乐享其成。金氏也是东台栟茶人,是吴圣揆夫妇的同乡。从张謇对生母金氏及外家的叙述,金氏是十分贫困的,“兄弟凡十人,家清贫,衣食常阙乏。……天严寒,着单裈,手皲足瘃而不言劳。……尝遇水灾,杂麦屑豆纥为食”(张謇《金太夫人行述》),因此,此娶媳妇与买媳妇相等,否则,谁愿意做完全算不上大富大贵的张彭年的二房呢?

外曾祖父卒,外曾祖母高年独居,闻人称先母(金氏)在室之勤孝,命先祖父、祖母为先君聘娶而侍外曾祖母,申外曾祖母命,生子后吴。先母金氏,故与外曾祖母同贯东台也,时为清道光之季。先君始娶于葛,生伯兄誉(小名长源)。三十年金太夫人生仲兄謩(小名长庆),咸丰元年生叔兄詧(小名长春),三年謇生(小名长泰)。(《年谱》)

张謇这段用的是“春秋笔法”,将娶金氏、娶葛氏次序作先后颠倒,后用“先君始娶于葛”,作补叙。“命先祖父、祖母为先君聘娶而侍外曾祖母”也是虚饰之语,为的是说有“聘娶”礼节的过程,使自己的生母金氏成翁姑的明媒正娶之人。但是,请试想,张朝彦连儿子姓吴都不愿意,会愿意为儿子出钱另娶二房生子而专“祧吴”?当然是绝不可能的。张謇在代父亲张彭年所作《代大人作合绘张氏吴氏四代支像记》中说了真话:“金,外王父母所聘,命生子为吴后者也。”张彭年之娶二房金夫人,确实是外家所聘,即花的是吴圣揆夫妇的积蓄。

这就是张彭年娶张謇生母生母金氏的始末。从葛氏所生伯兄张誉与金氏所生头胎吴长庆(张謩,又名吴庆华,后溺殇)年紀差五年,知金氏夫人后到張家五年左右。张彭年不似其父亲倔强,遵从外祖父母的意志,将金氏所生的三个儿子,分别命名为吴长庆、吴长春(張詧)、吴长泰(張謇)。

张彭年不惟如此,还尽了“承祧”者一系列职责。如请画师,专门画了“张氏”、“吴氏”四代人的画像,以供家祭祭拜。张氏画上了张朝彦的父亲文奎、祖父元臣,吴氏画上张朝彦的岳父吴圣揆、太岳父吴松年,完全平等对待。还迁葬了吴圣揆从东台迁来的吴松年夫妇与叔叔的骨殖,并筑造新的坟茔。……这些,正是吴圣揆夫妇所盼望的,而张朝彦所不愿做的。

总之,从吴圣揆夫妇为外孙张彭年专门另娶金氏,以生子姓吴一事,尤其坐实了张朝彦的独立外迁,是不愿生子祧吴。

然而,两位老人又怎么知道最后的结果:外曾孙中最有出息的吴长泰,开蒙上学用了吴姓的姓名,在冒籍时就改成了张育才、归籍之后就复姓张氏而叫张謇,张詧亦如是。只有金氏头胎溺殇而未及娶妻生子的吴长庆(庆华,张謩)顶着“吴姓”而长眠在外曾祖父母坟茔的旁侧。吴长春、吴长泰则是以张詧、张謇之名而显扬与人世与历史,宁不一叹!


注释从略,本文删节后刊发于《江海晚报》2023年11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