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斌|胡适与张謇张孝若父子的交往

发表时间:2024-01-23 09:00作者:王斌

胡适是著名的思想家、文学家、哲学家,中国现代传记文学的开创者、实践者。张謇,近代著名的实业家和教育家,张孝若为张謇之子,民国“四大公子”之一,活跃于20世纪2、30年代政商、外交等领域。

考察胡适和张謇张孝若父子交往历程,留下了许多令人感兴趣的问题。比如,张謇和胡适同为民国时期的著名人物,这两人有哪些交往,是否见过面?胡适比张孝若大七岁,在民国初期分属文化界与实业界两个不同阵营,原本交集不多,何以成为莫逆之交?张孝若在胡适精心指导下,创作完成了其父张謇的传记。胡适为张謇传所作的序,成为胡适传记文学理论开篇之作,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有着特殊的意义。

1935年10月,张孝若遇刺身亡后,胡适就计划并着手准备为张孝若作传,可惜一直未能如愿。直到晚年,胡适还念念不忘此事,在去世前两个月,曾向张孝若长子张融武推荐张孝若和胡适共同的好友,也是介绍他们相识的沈燕谋来写张孝若传,并答应传记写成时,一定作长序,如同当年给张謇传写长序一样。可见,张謇和张孝若父子在胡适心中的分量。

但胡适允诺的为张孝若作传的计划,为什么迟迟未能完成?笔者汇集近百年来的相关史料,以张孝若和胡适往来书信等作为基本资料,力图对这些值得探究的历史疑问作些解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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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孝若与张謇



胡适与张謇有无见过面,现在已无法考证。至少,从现有资料来看,胡适与张謇没有直接打过交道。不过,彼此并不陌生,胡适对年长38岁的张謇还是相当推崇的。


一是胡适在中国公学学习时,张謇是该校的校董。中国公学是1906年上海创办,胡适是在1906年下半年入学,1909年毕业离校,胡适在中国公学两年多时间,后来还担任新公学低年级班英文教员。而在1908年9月,中国公学推举张謇为第一届校董会总董,胡适在《四十自述》中对此有记载。

二是张謇与胡适都为中国科学社作出了重要贡献。科学社是当时中国最有影响的民间科学团体。1917年张謇被科学社缺席选为名誉社员,张謇在社所、筹款等方面对科学社大力支持,1922年8月,科学社在南通召开了第7次年会,经过这次年会选举,张謇位列董事会之首。而胡适是1915年10月科学社正式成立时的77人之一,在《科学》和年会上经常发表论文、演讲。尽管胡适缺席了在南通召开的年会,但直至张謇去世,两人活跃在科学社的交汇期长达十年时间。

三是胡适曾将张謇列为中国最有影响的人。1922年11月,胡适在《努力周报》第29期撰写了《谁是中国今日的十二个大人物》文章,胡适列出他心目中的“中国当今十二位大人物”,张謇被列为影响范围虽小但收效甚大者第三组,张謇还是胡适所列举的“近代中国历史上有几个重要人物”之一,“很可以做新体传记的资料”。

胡适和张謇张孝若父子的交往,最初是从胡适和张孝若的书信往来开始的。民国初期,当胡适通过自身努力,获得极大成功,逐步成为文化“巨子”时,张孝若则凭借显赫家世、父辈资源和个人付出,成为民国政坛冉冉升起的“新星”。1919年6月14日,张孝若致信胡适,这是张孝若和胡适有记载的最早交往。信不长:


久钦风采,瞻对无由,每从叔永、铁如、燕谋诸人处备闻言论,至为佩幸。先生主张改革中国文字,不持极端,态度和缓,弟尤钦佩也。一昨获先生转来叔永通信,极感。国内因外交问题,学潮澎湃,无所底止,堪为浩叹,先生身处都门,感想何如耶?陈独秀被逮,文字狱之先声也。暑中有暇,能惠临南通否?


张孝若写信的缘由,是因为胡适转来的任鸿隽(字叔永)的信,此时张孝若和胡适还未曾有机会谋面。写信之时,正值五四运动爆发,6月11日,陈独秀因散发反政府的传单被捕,同为北大教授的胡适恰巧也在陈独秀散发传单的现场,只是有事提前离开,并对陈独秀被捕有过详细回忆。

信中张孝若除赞赏胡适文学改革主张外,还谈到陈独秀被捕事件,探询胡适对五四运动“感想何如”。应该说,此时的张孝若和胡适彼此还不熟悉,张孝若主要通过任鸿隽、郑铁如、沈燕谋来了解胡适。这几人与胡适交情非浅,任鸿隽、沈燕谋都是胡适中国公学的同学,郑铁如是胡适出国留学之前的室友,胡适在上海滩因醉酒殴打巡警,是郑铁如交的罚款并保释出来的,他们此后都去美国留学,后来任鸿隽、郑铁如和胡适又都成为北京大学教授。

同时,这几个人又都与张孝若往来密切。任鸿隽是中国科学社的社长,而张孝若是1916年成立的南通科学支社的理事长。郑铁如留学回国后做过张謇的秘书,而沈燕谋与张家渊源更深了,沈燕谋的祖父沈燮均是协助张謇开办南通大生纱厂的四董事之一,父亲沈书升拜于张謇门下,是张謇担任山长的江宁文正书院住院的九个学生之一。张謇资助沈燕谋他到美国威斯康星大学学习。1916年,沈燕谋回国后被张謇在大生公司委以重任,并担任南通纺织专门学校兼任教授。

信末,张孝若邀请胡适“惠临南通”。南通不仅是张孝若的家乡,也是其父张謇发展实业、实行地方自治的基地。胡适后来一直没有到过南通,他错过了几次机会。在张孝若写这封信的一年后,即1920年6月,胡适的老师杜威去南通发表演讲,张孝若到码头迎接,而这次胡适没有能陪同老师前往。张孝若作为科学社第七次年会筹委会的委员长,具体张罗了1922年8月在南通召开的年会,接待了胡适的很多朋友和同仁,事前南通当地报纸也发出胡适将来通参会的消息,但最后胡适没有能成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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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0年6月9日合影,从左至右分别是高诚身夫人白美华、杜威女儿(长女)、张謇夫人、杜威女儿、杜威夫人、张孝若、杜威、高诚身、张謇、张詧、何尚平、李敏孚(南通市档案馆)


张孝若与胡适的见面,最早见于文字的,是胡适在民国12年(1923年)6月7日的日记:


本与高梦旦先生约了今天下午一点多钟同去杭州;因昨晚振飞打电话说刘厚生先生约我今晚在蒋孟平先生家吃晚饭,刘蒋皆是我所要见的人,故我只好多留一天。梦旦今天先行了。夜七时,到蒋宅。同席者有叔永、经农、沈翼孙、刘世珩(聚卿)、张孝若、陈叔通。


此时的张孝若正忙着为出使欧美日十国作准备。1922年7月,张孝若被大总统黎元洪任命为赴欧美调查实业专使。一年来张孝若是极为忙碌,频频出席各种聚会和活动,将考察调查内容分门别类,征求各方意见,仅1923年1月28日这天,中午与黎元洪总统见面,下午赴全国商会联合会向各省代表演说出外考察方针,晚上与国务总理张绍曾会谈,旋赴南京与江苏督军齐燮元、省长韩国钧商谈,到上海与淞沪护军使何丰林及各国驻沪总领事会晤。直到1923年9月17日,才率团对欧美日十国进行为期7个多月的考察。

刘厚生、蒋孟平都是胡适“所要见面人”,所以胡适为了这次聚会,推迟了去杭州。不过,这次碰面倒更象是特意为张孝若和胡适见面而安排的饭局。

打电话约胡适的是胡的至友徐新六(振飞),他曾跟随梁启超与张謇一起策划筹办“中比轮船公司”,并任职于张謇等办的新通公司,与张孝若不会陌生。聚会的地点被安排在上海蒋孟平的家里,蒋孟平是大生的股东之一。聚餐活动的组织者刘厚生则是张謇的得力助手,长期帮助和协助张謇从事实业与政治活动。其他的人,象刘世珩与张家也早有往来,1901年江总督刘坤一负责江南商务局,兼管南洋保商事宜,选刘世珩和张謇共同主持局务,刘、张两人有称兄道弟之谊,这些人与南通张家和张孝若自然早就熟悉。蒋孟平、刘世珩又都是收藏家,与胡适兴趣爱好相投,再加上任鸿隽、沈翼孙(即沈燕谋)等,都是张孝若、胡适的老朋友。

不过,在当天胡适日记里,只提到张孝若参加了这次聚餐,并无过多笔墨,说明胡、张两人初期的交往,作为普通朋友并无特别的地方。反而对蒋孟平、刘世珩,胡适留下比较深刻的印象,“蒋君为湖州人,收集书籍字画甚多。听说皆甚精。他近刻王国维先生的集子,尚未出版。刘君为贵池人,刻有《暖红室汇刻传奇》多种,又刻有《贵池先正遗书》三十馀种;其旧刻之《聚学轩丛书》中多绩溪先辈遗著,可贵也。刘君亦是遗老之一,拖有辫子,又吸鸦片烟。”蒋、刘所刻的王国维集子、绩溪先辈遗著,吸引了胡适的眼球。

虽然,胡适在日记中对张孝若只是一笔带过。但两人互有好感,这是肯定的。

张孝若后来说,“你和在君(丁在江)二人,都是我生平所最敬爱想师事的人。”张孝若回忆说,1916年(民国五年)以后,“胡适之先生等揭起文学改革的旗帜,用白话作文,我那时在《南通报》上也大作起白话文。哪晓得有一位朝鲜汉学家金沧江先生看了气愤得很,跑到我父那里说:‘哪有状元之子反作践文的道理。’我父只是向他笑,并没有禁阻我”。

而胡适对张孝若也是惺惺相惜,胡适和郭沫若这两位文学巨头第一次会面,胡适谈话的主题竟然是张孝若。1921年8月9日晚,高梦旦先生在上海一枝香番菜馆宴请胡适和郭沫若,郑伯奇等作陪。据郑伯奇回忆“沫若和胡适之先生在上海的会见,也是由于高梦旦先生的周旋。当时笔者也曾忝列末席,觉得胡适之的谈吐丰采都很不坏,不过他谈话的主题是以张孝若的政治活动为中心,却使沫若和我感到乏味。”可见当时胡适对张孝若的重视程度。

尽管胡适比张孝若大七岁,但这并没有妨碍两人的交往和合作。两人在教育背景、性格志趣等方面有很多相似的地方。

第一,胡适和张孝若自幼都接受过封建正统思想的教育。胡适五岁启蒙,在安徽绩溪老家受过九年私塾教,胡适读的第一部书,是其父胡传生前为他亲手编纂的四言韵文启蒙课本《学为人诗》,四书五经之类的典籍为他打上了文化底色。张孝若虽然为独子,但张謇对他管教严格,悉心教诲,曾集刘向、诸葛亮、颜之推等7位古人的教子警言,书刻于石,作为家诫。   

第二,两人都受过现代教育和开放思想的影响。张孝若7岁时在家中,启蒙于日本女教师森田政子,1913年就读于青岛德国人开办的德华学校,后转入上海震旦学院,1917就读于美国哥伦比亚大学,获商学学士学位。胡适在上海梅溪学堂、澄衷学堂和中国公学时,初步接触了西方的思想文化,考取庚款留学后,赴美学习七年,并在1915年从美国康乃尔大学转学到哥伦比亚大学学习,直到1917年回国,显然他们都有相似经历,系统接受过西方近代思想的熏陶。

第三,他们都聪颖过人,并且酷爱写作。胡适在学校里颇有少年诗人之名,常常和同学们唱和”。张孝若12岁时,赋登塔诗曰:“凭栏词客招新月,隔岸渔翁唱晚烟,被郑孝胥称之为,“晚烟新月作,思致绝隽秀。家学不独诗,风气果已就。”他还以笔名在南通的报纸上发表文章,张孝若后来对胡适说,“十几年前,你在北京揭起白话运动的旗帜的时候,我就跟着摇旗呐喊,奋勇争先,做你的一个马前小卒。”胡适《曹氏显承堂族谱序》和张孝若《致宗白华信》还作为范文,同入19世纪20年代学校的国文教学书。

第四,他们都性格开放,喜爱交游。如胡适“上至总统、主席、部长、议员、中及校长、教授、编辑、乡绅,下到饭馆子老板、厨师乃至引车卖浆之徒,凡所交游,都可成为‘我的朋友’” 。而张孝若和张学良、袁克文、孙科等并列为民国“四大公子”,与孙中山等政商文化人士都有往来,甚至与日本商界领袖涩泽等海外人士都有交往。胡适在美国留学期间,就经常发表各类演说,后来作为文化名人,演讲更是家常便饭。张孝若同样才思敏捷,1924年4月,张孝若十国考察归来,对上海总商会等八团体侃侃而谈了近三个小时,接下来在不到十天时间内,张孝若马不停蹄地在沪、宁、通发表了数场演讲,他注意抓住不同受众特点,发表借鉴别国的经验教训的意见,提出的观点具有较强的针对性。

两个人的这些经历、思想和个性特质上的相似之处,成为他们关系日臻亲密的的基础。



19世纪20年代后期,张孝若和胡适交往进入了最为频繁的阶段。胡适从1928年5月到1930年11月,定居上海的时间不足三年。而在这个时期,张孝若的大部分时间,住在上海他自称为“潜庐”家中,忙于编辑张謇遗作,写作张謇传记。

1926年7月张謇去世,张孝若即辞掉上任几个月的长江水利委员会委员长的职务,挑起张謇留下的实业重任,继任大生纱厂等企业董事长。不过,张孝若把大部分时间都花在编辑和写作上,查这个时期大生公司董事会、股东会会议纪录,他往往让别人代替自己参加公司的各项活动。

有趣的是,胡适和张孝若这个时期有一个相同的头衔——大学校长。从1926年起,张孝若担任了近十年的南通大学校长,1928年他将私立南通医科大学、私立南通纺织大学和私立南通农科大学合并组建为私立南通大学,使之成为“近代中国私立科技大学的代表”。胡适从1928年春到1930年5月,出任中国公学校长,采取调整院系、扩建学校等一系列措施,中国公学迎来了“黄金时代”。

1929年,胡适相继发表了《人权与约法》、《新文化运动与国民党》等一系列重磅文章,矛头直指国民党一党专政,国民党组织舆论对胡适时行 “围剿”。张孝若多次致信胡适,表示对他的支持。1929年7月31日,张孝若在信说,“‘防民之口,甚于防川’,现在政府对老百姓,不仅仅防口,简直是封口了,都是敢怒而不敢言。前月看见先生在《新月》所发表的那篇文字,说的义正词严,毫无假借真佩服先生有识见有胆量!”

1929年9月10日,张孝若说,“前天在友人处,《新月》上的二篇大文已经读过,果然有声有色,今天高兴,做一首诗送你,另纸写上(勿发表)。我肚皮里,也有许多和你一类感想的文字好写。然而一想,我比不得你,你是金刚,不怕小鬼,我是烂泥菩萨,经不起他们敲,还是摆在肚里罢。”至于另纸写的诗,在胡适同日记里特地抄录了下来,“许久不相见,异常想念你。我昨读你文,浩然气满纸。义正词自严,鞭辟真入里。中山即再生,定说你有理。他们那懂得?反放无的矢。一党说你非,万人说你是。忠言不入耳,劝你就此止。”

胡适对张孝若的影响,无疑是巨大的。张孝若自己说,“近来我尽读你出版的著作,又和你见过几回面,你给予我文学上的兴奋和师法的地方,都还在其次;你给予我人格上的感化的伟大,真难以笔墨形容了”。从这个时期张孝若写给胡适的信中,可以发现,张孝若在和胡适交往的内容及其方式上,有这几个方面特点:

一是对好友的安慰。如,1930年2月,张孝若写信说,“梅兰芳游过沪,我因懒于见人酬酢,竟避未一出。先生和他见面,当然是他请教。岂料无聊报纸,天天呶聒,不值一笑。”张孝若和梅兰芳也是老朋友,多次在南通接待过后者。此时的胡适因批评国民党而被“训令”警告,被迫辞去中国公学校长,独自谢客而蜗居。梅兰芳在这年赴美演出前多次登门向胡适讨教。“无聊报纸,天天呶聒”说的就是这件事。对此,张孝若安慰胡适说,“不值一笑”

二是邀请胡适吃饭谈心。这期间,张孝若多次约胡适去大华饭店碰头餐叙。大华饭店是当年上海最豪华的花园式旅馆,1927年蒋介石和宋美龄的盛大婚礼就是在这里举办的。和张孝若、胡适一起相约吃饭的聊天的,还有陈光甫、沈燕谋、郭守纯、刘厚生等他们的多年的好朋友。

三是赠送礼物表达心意。张孝若曾把翁同龢的《翁常熟诗集》、张謇的《甲午殿试策》和《杜甫》等书赠送给胡适。还告诉胡适,“写大字的垫毡,我共有三块,还是从前我父定做的,很适用,现在我送你一块,请收下应用。”

四是向胡适讨教求助。如因张謇“钦服颜、李的学派”,他请胡适告诉自己上海可以买到颜元、李塨遗书的地方。还向胡适借过《朱子年谱》,1929年7月18日,张孝若问故知胡适“哲学史编到什么程度?将出版么?文学史下卷也动笔么?”他不仅关心胡适的写作动态,还对文坛动向感兴趣,1928年6月出版的《西滢闲话》畅销一时,他向胡适打听,“西滢是什么人?做什么事?得便请你告诉我。”从两人交流的亲密程度可以看出,彼此关系已非同寻常。



胡适所作的《南通张季直先生传记序》,成为胡适传记文学理论开篇之作。张孝若为父亲作传这件事,则把胡适和张孝若两个人的关系推向了高潮。

本来,张孝若是打算请胡适亲自为其父张謇写传的。1928年,南通《通海新报》刊登消息《胡适之博士为啬老作传》,“张孝若氏得胡适之君来函,欲为啬翁作传,将啬老一生学问政策事业,编成一有系统之作品,张氏已复函表示感谢,并请胡君先流览啬老遗作全部,再至南通实地一观,然后动笔云。”啬老即张謇。胡适与张謇有无见过面,现在已无法考证。

也许是胡适当时囿于繁琐事物之中无法脱身,或许胡适觉得张孝若可以胜任作传的重任,写传的任务最终还是落在了张孝若的肩上。张孝若以父亲自订《年谱》为骨架,又“很取法于胡适之先生所编的《章实斋先生年谱》”,“着实也跟适之先生一样,费了一点功夫。”

这个时期,张孝若和胡适书信往来不断,并频频相约见面,主要是围绕张孝若为父亲编辑著作和为父亲作传这两件事。无疑,胡适对张孝若的影响是巨大的。张孝若曾为父写墓志铭,他是这样向胡适解释的,


“这回用文言写,有两层原因:

一,墓志铭因须上碑石,字有限数,不能过多,只好用金石文体例。但仍力避艰涩语调及僻字。

二,我要表示:我们并不是不能做文言文,做文言也不是很高贵而很难的事。更要证明一班人批评做白话的人对于文言不是怕难,就是没有本领做的种种说法,是不确当的。”

这样做的“动机:

一,前月家母到上海看我,就谈起家中还有二块没有用过的碑石,弃置可惜,为何你不做一篇墓志?

二,中华印先君全集,叫我在前面做一篇东西,或序,或传,或墓志,体例不问,只不要白话。我想来想去,没有主意,适逢家母谈起,才动笔写的。”


在胡适的劝说下,张孝若改变了原有的主意,“你(指胡适)所说废去墓志铭的意义,我完全了解。现在我决计不用了。本来传记最后,我有过‘不铭不志’的一句,更觉不用的妥当。”

在为其父编书和作传的过程中,从标点、字句到整个框架体系,张孝若或书信或当面向胡适请教,并得到了胡适很多帮助。如1929年7月31日,张孝若写信说“前天承先生接谈,实在荣幸得很!关涉编订先君遗著应该讨论的几个问题,更承先生一一指示,实在感激得很!”8月7日,他信中告诉胡适,“昨晚一谈,增我识见,及指示我编书,益处极多、极广,感幸万万”,8月8日又说,”前天得到来示,你能这样的教导我,真是生平莫大的幸事!这才够得上朋友。”还说,”你所提出关于文中可议的字句,我都以为然,已一一改过。”“我看到你“文言提要”的一句,我笑出来了,真正评得妙。”张孝若历时三个月,写成二十五万字的《张季直先生传记》,由胡适作序,1930年2月由中华书局发行,张孝若“函外附呈一册,请先生看后给以毫不客气的评教。”张孝若还给胡适奉上大洋3000元,这是一笔极丰厚的谢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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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孝若:《南通张季直先生传记》,中华书局,1930年


胡适在1914年9月在留美日记中,写下了“传记文学”札记,最早提出了传记文学概念,他一生共写下120多万字40余篇(部)传记类作品。

胡适所作的《南通张季直先生传记序》,有着特殊的意义。

第一,这是胡适传记文学理论开篇之作。序文开头说“传记是中国文学里最不发达的一门。这大概有三种原因。第一是没有崇拜伟大人物的风气,第二是多忌讳,第三是文字的障碍。”并具体进行分析阐述,对中国几千年的传记文章作了深刻批判与否定,认为“中国的死文字却不能担负这种传神写生的工作”。同时,提出了“新体传记”学说:一是“爱敬崇拜”伟大人物,二是“纪实传真”,三是“传神写生”。

第二,胡适在序中用犀利的史学眼光评价张謇,“在近代中国史上是一个很伟大的失败的英雄”。“他独立开辟了无数新路,做了三十年的开路先锋,养活了几万人,造福于一方,而影响及于全国。”第三,胡适对张孝若给予褒奖,“这回决定用白话做先传,决定打破一切古文家的碑传义法,……充分表现出他的伟大的父亲的人格和志愿。”胡适因“深深的感觉中国最缺乏传记的文学”,所以时常劝朋友写自传,或作新传。张孝若对张謇的传记创造,是在胡适影响、带动和指导下完成的,这也可以看作是对胡适所倡导的传记文学理论的一次具体实践。

而对于张孝若而言,其一,写作《南通张季直先生传记》是一项“爱的工作”,张孝若说,“父子之爱,人生只有一回”,在“前面高山要攒爬,后面大海要堕落”的险恶环境下,他发誓以“关着门编理父书”来表达心志,并希望胡适“永远做我的监誓人”。

其二,他认同胡适对张謇的评价,张孝若说:“你称我父为失败的英雄,这话确当得很,就是我父本人也承认的。因为他生平志事没实现的,何止百分之八九十”,“你的眼光看到我父一生的成功,只是一小部分,只是引路发端,距离他的志愿抱负,还远得很呢,到他瞑目,终于是个失败的英雄。”

其三,写作《南通张季直先生传记》,践行了胡适“给史家做材料,给文学开生路”的传记文学理念,较好体现了传记的史料价值和感化功能,展示了张孝若的文学素养和历史眼光,为研究中国近代实业教育发展、民国初期的历史转型和张謇等近代史上重要人物,留下宝贵的第一手史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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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我做我父的传记,是‘爱的工作’,我读到这里,不觉泪下了。”

张孝若致胡适信,手稿见《胡适的日记》(手稿本,远流版),第9册,1929年12月19日条


1962年元旦,胡适在台大医院病塌上,收到张孝若长子张融武从香港寄来的贺年片,贺年片上提到张融武三十多年前曾父亲张孝若见过胡适,还说胡适曾答应给他的父亲写传记的,胡适高兴地回复道,“你提起我曾有意为令先父孝若先生写传,我颇有一个新的inspiration(灵感),就是你贺年片上提到的燕谋兄,他才是最合适的给孝若兄写一篇好传记的人”,并说,“他写成时,我一定给他写长序,——正如我当年给孝若的季直先生评传写长序一样。”两个月后,胡适溘然长逝。胡适生前没有能够看到张孝若传的问世,不能不说是一桩遗憾。为张孝若作传,曾经列入胡适的写作计划。

20世纪30年代,内忧外患愈发严重,1929爆发的经济危机席卷全球,1931年日本蓄意发动九一八事变,国内金融紧缩,纺织品销售停滞,东北市场丧失殆尽,张孝若执掌的大生系统生存环境更为险恶,他疲于应付、惨淡经营。胡适1931年初担任北京大学文学院院长,此前已举家北迁,工作重心移到北平。张孝若和胡适接触自然不如从前紧密。1931年夏,张孝若到庐山避署,写下《忆适之》,“我于庐山忆故人,故人游记作前津。可怜佳丽名山上,废殿荒祠祀鬼神。”胡适三年前游庐山时写下洋洋万言的游记,所以才有“故人游记作前津”之句。但此时的张孝若却感觉置身于废殿荒祠之中,可见心境之凄凉。

1935年10月17日,张孝若在上海寓所遇刺身亡,胡适听到这个消息后如何反映,我们已无法知道了。

一年后,即1936年12月12日,胡适在致沈燕谋的信中说:“在旅馆里一气读完孝若兄的长函,既惊叹,又悲伤。惊叹的是孝若正当盛年,何以忽然想到“三五年内”夭折的可能,此与丁在君去年亟亟做遗嘱同一奇异。悲哀的是孝若此函正是一篇绝好的“自传”的底子,可惜他不曾逐段发挥,成一篇详传,现在已无法弥补此缺陷了。”还表示,“ˋ简短传状ˊ,我一定要替他写。”1937年2月1日刘厚生写给胡适的信中,也提到“先生为彼(张孝若)作传,当能写出彼之胸襟也”,从中不难看出,这个时候,胡适朋友圈中应该对胡适为张孝若作传一事,都已知晓。

事实上,胡适也为作传在积极准备。一是着手对张孝若留下的“长函”作些分析,并把它“另钞一份,钞毕即将原稿寄还你(沈燕谋)去保存。钞本上我要做一些记号,凡我看不明白之处,都一一记出,要请你卸请你细细加注,注毕寄还我。”二是希望有人帮助揭开张孝若死亡之谜,“孝若之死,我至今不明其真相,故我甚盼你(沈燕谋)将此案情形及有关文件详为检出或记出,供我参考。”三是打算阅读相关一些资料,还特地吩咐沈燕谋“啬翁传记与全集,我家中都有,可不必寄。”

不过,让胡适感到诡异的是,“孝若正当盛年,何以忽然想到ˋ三五年内ˊ夭折的可能,此与丁在君去年亟亟做遗嘱同一奇异。”胡适看到的张孝若这封“长函”被删了不少,详细内容我们不可知,根据看过此信的刘厚生所言,应为“所述家庭中事”,主要是张孝若与三伯父张詧之间的矛盾,刘厚生认为,信反映了“彼(张孝若)之雄心并未灰冷,居恒叱咤无聊,牢骚满腹,彼之遗书大半吐其不平之气,傍徨歧路,归咎及于家庭,其精神上之苦痛烦闷,更值得吾人同情,”胡适觉得,“此事似须费一点时日,也许须等到我下次(恐不久)南下时与你(指沈燕谋)细谈之后方能动手。”

胡适一生写作的传记有120万、四十多篇(部)。其中不少是为朋友所写,包括为他和张孝若共同的好朋友丁文江就写过12万字的长传。但为张孝若作传的计划,却迟迟未能付诸实施,成为胡适写作史上的一桩悬案。胡适为张孝若作传计划之所以未能完成,笔者分析,主要的原因有的:

一、张孝若之死一直成为悬案(参见《档案春秋》2018年第8期拙作《张謇之子张孝若被杀之迷》)。

行凶者是张家的旧仆吴义高,被害的一方是张孝若及其妾李复初,张当场殒命,吴随即自尽,李三个月后不治身亡。这个案子迷雾重重,有误杀说,吴义高因和李复初有矛盾,故刺杀目标是李,张是被误杀。有泄愤说,吴义高之子在张孝若的大达轮船公司工作,因吴的要求没有得到满足,受人挑唆后,对张痛下杀手。有阴谋说,吴行凶似乎早有预谋,负责侦办案子的巡捕房态度前后变化也让人生疑,张家一直怀疑案子的背后另有黑手,联系到张孝若死后,张家的大达轮船公司被杜月笙吞并,而凶手遗孀和子女一直受杜的照拂,背后的主谋疑点最大的当属杜月笙的帮派势力。

二、张家内部矛盾似乎由来已久。

熟悉张家、解放后定过《张謇传记》的刘厚生对这对伯侄各打五十板子,一方面认为,“张孝若所述家庭中事,尤其彼所谓三伯父之种种情形,十九均系实录。所谓三伯父者,出身市侩,全无知识,不足多责。”

另一方面,又说“孝若为人,我知之颇审。彼公私之念夹杂不分,一方面欲为社会闻人,勉自振拔;一方面不知从根底上努力,凡事辄思取巧。因彼思想上之矛盾,遂成行为上之错误。当北洋军阀时代,彼常奔走各方,思得一当以自露头角。迨国民党得政权,彼不免大受打击”。

伯侄间素有龃龉,张詧之子张敬礼在1928年《养性室日记》中,记载了张孝若对张詧不满的原因,“传闻孝左右宣言,孝之所以仇视余家者有三焉:一曰,当孝三十龄生辰大人未亲诣道贺;二曰,大人向于彼无诚意:三日,大人向性慷慨每当地方公益毋不解囊乐助,使濠南不能独异云。”

而张孝若自己说,“伯父性情偏于陈旧,自信力一强,兼听力自弱。对于时代潮流趋势的眼光和创办事业的科学观念,都没有我父那样嘹亮贯彻。加以我父毁家经营利人事业的胸襟,他更望尘莫及”,对张詧颇有微辞。

三、胡适的考据癖,阻碍了张孝若传记的写作。

胡适认为,写传记史学的人,就象“但用大刀阔斧的人也须要拿得起绣花针的本领”。特别强调对史料的辩伪求真,秉持“实录”精神,“不虚美,不隐恶”。他后来在给齐白石写年谱时,反复研究齐白石资料,对齐白石的年龄、“五出五归”说法,都作了反复考证,还请黎锦熙等帮忙,一个疑点都不放过。

由此可见,胡适对传记素材的考证和辨伪达到了苛刻的地步。张孝若被杀之谜一直没有被揭开,张家伯侄内部矛盾外人很难评说,清官也难断家务,加之在张孝若去世前留下的“长函”,已让胡适“实在感觉大困难。他的家人已大删此长书,去其精华,仅存糟粕。我虽然见了原稿,究竟能说多少老实话?说了老实话,他们能用吗?”

此后不久抗日战争全面爆发。胡适以国民政府特使的身份赴欧美游说,不久出任驻美大使,肩负起战时外交之重任,更无暇去创作了,写作张孝若传的计划只能搁置下来。也许萦绕在张孝若身上这些无法解决的疑问,困扰了胡适的写作,使他最终没有为张孝若写出如《丁文江的传记》那样的名篇佳作。

胡适和张謇张孝若父子都是中国近现代史上颇具代表性的人物。从他们的交往中,折射出民国初期文化界与实业界、文化人物和政治人物之间密切互动且微妙复杂的关系。同时,剖析张孝若和胡适交往个案,特别是围绕为张謇作传这个轴心,观照两人成功携手合作的史实,推测胡适未能完成张孝若传背后的客观原因,大至对于研究民国时期的历史,细到探究胡适本人特别是胡适传记文学的理论和实践,都不乏具有标本意义。


注释从略 资料来源 王斌,《胡适与张謇张孝若父子交往探秘》,《档案春秋》,2019年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