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荣健|摇橹荡舟过三峡 评京剧《张謇》的文本特色

发表时间:2023-05-18 08:00作者:郑荣健来源:剧本

在《晚清七十年》中,唐德刚先生将晚清百余年来中国变乱的性质定位为“两千年一遇的‘社会转型’的现象”,而洋务运动、维新变法、辛亥革命等可以看作中国现代化转型的一个“小的阶段”,并说:“在历史的潮流里,‘转型期’是个瓶颈,是三峡。”而张謇之兴实业、办教育,几乎就如三峡舴艋,滩高水急,摇橹荡舟。我们很难以事后诸葛亮的态度去辨析其出路几何,却能在师夷长技、制度改革的现代演进中隐隐捕捉到这位“最后的恩科状元”的理想主义——病入膏肓而药石难济,勉力而为且行强基固本,哪怕是近乎绝望地躜一小步,都有决然的价值和意义。能做什么,就先做些什么,也成就了张謇的伟大。


“想画一个圈,总也画不圆。”这是由龚孝雄编剧的京剧《张謇》结尾的一句唱词。相较于鲁迅笔下的阿Q呈示出晚清国民的孱弱、彷徨和荒唐,此句放到张謇身上亦然贴切,唯悲怆所至的风骨犹然在,让人多了一重欲哭无泪的沉重。国民愚昧,固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可对于像张謇这样的清醒者呢?跟诸多革命者留洋归来、成为旧世界的“逆子”不一样,虽然曾随军入幕吴长庆麾下,张謇以科举入仕甚至还因此缠上官司的经历,说明他骨子里还是传统意义上的士,剧中所言“群而不党,孝义双全”的概括是比较真实的。

在晚清大厦将倾、风雨飘摇之际,中国近代史上曾出现过好几轮企图挽救危亡的浪潮。先是洋务运动,后是维新变法,且始终贯穿和笼罩着波谲云诡的朝堂倾轧和官员腐败。不管是维新变法还是满清贵族主导的新政,兴实业、办教育在激烈冲突的政治斗争中并无多少权重,却有一种冻土发酵、地热蕴藉的觉醒成分,犹如亚当·斯密所言“一只看不见的手”那样催化着社会反应。京剧《张謇》没有全面展开张謇的传奇人生,而是仅截取了他于纷乱时局、腐败官场中退而开办纱厂的经历,集中刻画了他的艰难和勇毅,塑造了他的崇高人格。

全剧七场戏,大体可概括为勘时局失望而退、明心志受命创业、遭谋算备受煎熬、领遗训奋发图强的起承转合,主线情节是张謇与知府汪树堂等利益团伙的冲突与对抗。倘若只是拎出主线来加以打量,似乎跟戏曲中较为常见的清官戏并无多大差别。京剧《张謇》的特殊之处在于,它驾驭起纷繁复杂的朝野乱局,或铺陈,或照应,将人物行动始终置于近乎魔幻的一个衰颓王朝的折光之下,从而充满质感和锐度地照射出张謇从消极隐退、被动承担到退无可退、孤注一掷的世相光谱,以及办成纱厂并开展一系列实业救国探索的传奇业绩。

一开场,众多人物就纷纷粉墨登场。慈禧太后视国之大事如同儿戏,一会儿“那就打吧”“实在打不赢,这仗就别打了”,一会儿表示皇帝亲政自己“不插手”而只顾每天听戏、要过好大寿,可当面对群臣“另简重臣”的谏言,又护食似的拿捏着心机,昏中透着明,明里透着腐朽,跟群臣策对时分明“帝党”“后党”的微妙博弈、各国公使所表明的不同态度,走马灯缠着乱麻似的,画外急报、太监穿梭急禀、各国公使各呈辞色、君臣慌忙策对……一个个画面是那么的荒诞,将中日甲午海战期间晚清统治阶层的乱局瞬时展开。历史当然不可能是这样的,因为很多事情都不在一个时间线上,但通过多个事件交叠造成的场面展开,以及龚孝雄特有的幽默感,就呈现出一种更集中、更典型的戏剧真实。

因丁忧而退,是封建时代官场的惯例,也是张謇人生中的偶然事件。正是借助类似沙盘排演的历史画面,这种“偶然”被赋予了历史“必然”的内涵与联系,将张謇忧患于国事、沮丧于官场的历史处境铺陈了出来。这一点很重要,给情节发展提供了历史的重量和底色,也很让观众能够更加深沉地理解张謇内心的挣扎与抉择。类似的交叠与呼应,在不同场次里进一步推进,形成鲜明的对照。第三场,慈禧与翁同龢的君臣应变所揭示的无能与随意,跟张謇拜谒张之洞时作为官场新人与中流砥柱的忧患抉择呼应对比。第四场,老佛爷为了表示自己与时俱进、热心西学,摆出一副“普渡慈航”的模样跟众臣一起拍照,随着相机一声“咔”定格,表演转光到了前区,画面变成了汪树堂、吴信墉、山本、樊七等利益团伙的麻将牌局,既表现出满清贵族对时代变革理解的肤浅,又反映出地方政商勾结侵蚀国本、破坏实业的丑陋嘴脸。那一声“咔”和牌局众人将国家大事视作“胡牌”的照应,压抑着幽默,鞭辟入里,讽刺辛辣,将张謇开办纱厂的艰辛托举到了观众面前。汪树堂意图篡夺果实的用心赤裸裸地变成了威胁:“一条大船行江上,掌不了舵盘心要慌。”尤其是趁着抵充入股的设备破旧、纱厂没法开工和缺乏资金的危机,趁火打劫,强捐入股,制造民怨;又禁令外埠售纱、蓄意撞船,一步步地将张謇逼到了退无可退的绝境。最后孙敬夫卖了布庄筹得款项,解了燃眉之急,便益让人感动。事关家国大事,同道而甘做前驱者毕竟大有其人,张謇不孤矣。

在张謇所处的时代里,其实不乏明白人,像翁同龢,也有被称为中兴名臣的张之洞这样的中流砥柱,以及剧中没有体现的维新党人。张謇开办纱厂、用心实业之际,也不过是40多岁,我想他一定是深有感触与震动的。在浮世绘似的呈现朝堂乱象的同时,京剧《张謇》选择了两个蛮有智慧的桥段:一是张之洞赠书《胡汝贞评传》,寓意简明有力。在甲午战败之际,以抗倭名将胡宗宪的书来点醒和激励张謇,国之所患,一目了然。虽历史还可以作更深的剖析,但此举精气神皆至,非常好。二是翁同龢遗信勉励:“政治维新已然山穷水尽,再无出路。唯有实业救国,成败系于汝辈。”翁同龢是张謇的老师,由他以深卷朝局的老臣身份、临终痛切的顾命遗言,将期许托付于张謇,那国事之“山穷水尽”和张謇实业的“退无可退”顿时产生了强烈的共鸣。国势如此,力难挽救,痛何如哉,张謇哪怕再难,也要躜步履险,跋涉前行。到达这里,全剧也进入到了高潮,人物的情感如山洪暴发。

诚如前面所说,全剧在线和面的呼应上,做了很好的布局,在舞台调度上是给出充分空间的。这是戏曲剧本的特点,不一定写得特别满,关键是意到趣到,而这一点显然已经达到。特别需要注意的是,第五场张謇听闻运纱船被撞沉时安排的“僵尸挺”,第六场张謇领受恩师遗训后叫车前行的写意表现,不仅是心理刻画、象征性表达,也给程式技巧的展现提供了很好的创造空间。这部戏并非没有进一步提升的空间。比如,张謇怀揣家电即将丁忧回乡,若以翁同龢发现电文、顾虑其他官员攻讦而“斥退”张謇,似能更好地经营出一种戏剧张力,也更能彰显张謇的主动性和人格魅力。在此基础上,张謇与夫人之间的关系,也可以经营出更多的戏点,使得行当呈现更富有色彩。当然,这是基于精益求精的期待,而目前京剧《张謇》所表现出来的深沉考量和个性魅力,是显而易见的。

我读过、看过龚孝雄兄的不少作品,如《红高粱》《北平无战事》《浦东人家》等。在我的印象中,他对于历史感、时代感和人物命运的勾连往往别有机杼,而且颇能依托于舞台的可能性,不仅提供一个文学文本,更提供一个演出文本。在京剧《张謇》中,这一点更胜以往,且将他在语言上的幽默天分充分地展现了出来。比如,“是他们先干的架”“老太太我可不是政府”“我这家法可比国法大”,这是慈禧老佛爷的话,两国交战成了干架,敢情老佛爷的格调也不过村野莽夫而已,性格心理丰富立体;张之洞又不一样:“百官心正了,颐和园就遮不住金銮殿。”分明对朝局了然,潜台词韧性十足;而到了汪树堂这里,则是“他根本没把我这个州官放在眼里。他守在通州,我们全得做相公,根本和不了牌。”这贪官污吏的蛮横与赌徒形象,更是神形毕现。这得益于生活,也是编剧个性特点的体现。

某种意义上,京剧《张謇》就是一部见历史、见性情的作品,是龚孝雄具有代表性的又一力作。摇橹荡舟过三峡,是张謇的人生,而取诸暮色、得之意趣,龚孝雄兄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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