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一民|生态文明与工业文明相辅相成——张謇生态环境保护的思想和实践

纵观人类社会历史，人类文明的演进历程大致可以划分为前工业文明、工业文明以及生态文明三个阶段。

前工业文明阶段，又可称为农业文明，包括原始文明和农耕文明，这个时期人类生产活动对

自然界的依赖较强，对自然界的损害较弱，人与自然关系处于低水平生产力上的和谐。

十八世纪英国工业革命开启了人类社会新纪元，农业文明开始走向工业文明，迎来以化石能源驱动的机械化、自动化生产时代，摆脱了生物质能源为动力的低水平生产力循环，实现能级跃迁，彻底地改变了人类的生产、生活方式。与此同时，自然界正常有机循环受到干扰，生态平衡遭受剧烈冲击，甚至引致全球生态危机。于是，生态文明应运而生。

生态文明要求人类生产生活方式发生全面绿色变革，生态劳动成为劳动的普遍形式，人类必须在尊重自然、顺应自然、保护自然基础上实现经济的可持续发展。

如果说农业文明是“黄色文明”，工业文明是“黑色文明”，那生态文明就是“绿色文明”。2020年9月30日，习近平主席在联合国生物多样性峰会上强调：“我们要以自然之道，养万物之生，从保护自然中寻找发展机遇，实现生态环境保护和经济高质量发展双赢。”这既指出了生态文明的发展方向，又彰显出“天人合一”“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中华智慧与兼济天下的中国担当。

张謇生活的时代，是中国社会由传统的农业文明向现代的工业文明转型过渡的时代，同时也是工业文明与生态环境开始发生冲突的时代。作为中国早期工业现代化的开拓者，张謇必然要遭遇和应对工业发展与环境保护协调并进的问题，也就是工业文明与生态文明相关联的问题。

难能可贵的是，一百多年前的先贤，无论是在思想上，还是在实践上，都始终坚持生态文明与工业文明并行不悖，相辅相成。百年前，没有“环境保护”“生态文明”“循环经济”这些如今耳熟能详的概念和词汇，但张謇在追寻工业文明、救国图强的实践中，把“尊重自然、顺应自然、保护自然”置于重要地位，正确处理了生产发展和生态保护的关系，坚持有序建设、平衡发展，缔造了中国近代“和谐共生”生态城市雏形——南通，探索了一条“生态文明”特色凸显的发展道路。

一、一个出发点——为了人类更好的生存发展  

张謇是一位具有博大胸怀和深邃思想的人本主义者。他从他高尚的人生观、世界观、价值观出发看待社会和世界，追求人生价值和功名业绩。在他看来，人与自然融为一体，是自然的独特存在，自然为人的存在创造必备条件。最终，人与自然和谐发展，共同进化。因此，人的生命价值，就在于能否为人类生存发展（也就是整个世界生存发展）做出应有贡献。对此，张謇有两段至理名言，值得我们认真记取和细细体会。

一段是“我们儒家有一句扼要而不可动摇的名言：天地之大德曰生。这句话的解释就是一切政治和学问最低的期望，要使得大多数老百姓都能得到最低水平线以上的生活。”

这段话精辟而又通俗地阐释了孔子“天地之大德曰生，生生之谓易”的思想。张謇高度赞同孔子的思想，认为天地之最大恩德，是为宇宙和人类提供了生生不息的环境，从而使各类生命各得其所，繁衍生长。为了顺应和追求这种“大德”，张謇要全力以赴创办纱厂和各项实业、事业，以便能让老百姓具有基本的生存条件和生活保障。他也因此而将自己创办的第一个现代纱厂命名为“大生”。他从人与自然和谐共进的大宇宙观出发，主张“今之国计民生，以人人能自谋其衣食为先务之急。衣食之谋，在于实业。”

张謇另有两幅对大生纱厂的题联，也反映了“大德曰生”的理念。

一幅是“通商惠工，江海之大；长财饬力，土地所生。”其基本含义是，要把关系国计民生的工商业发展起来，应有江海那样的大格局；要尽最大努力，创造土地上的各种财富，以造福人民。

另一幅是“秋毫太行，因所大而大；乐工兴事，厚其生谓生。”大意是说，巍巍太行之所以能以秋毫积其大，就是因为有大的气魄和胸襟；我们办工商、兴事业，也要从大处着眼，关爱民生，造福民生。张謇为纱厂取名“大生”，并在两幅题联中，刻意将“大”和“生”两字嵌入，充分表达了他道法自然、以造福民生为最大德行、最高追求的思想理念。由此，我们就不难理解，张謇一生为何能始终如一地竭尽全力为民众开源生利，并将兴办实业与保护环境有机地统一起来。

张謇的另一段话是：“天之生人也，与草木无异，若遗留一二有用事业，与草木同生，即不与草本同腐朽。故踊跃从公者，做一分便是一分，做一寸便是一寸。”这段话与上面关于“大德曰生”的话，相互印证，相得益彰。在张謇看来，人与草本同属自然，同样服从自然规律，同样会为生长死亡。但人是有灵魂、有精神的，因而人的精神可以不朽。而人的精神要想不朽，必须出于公心，追求“大德”，为人类社会、最终为大千世界，做出应有贡献，即“遗留一二有用事业”。

1922年5月25日，前来祝贺张謇生日的美英德日等国嘉宾与张謇合影

总之，张謇的人生态度和世界观，决定了他做任何事都以人类的生存和发展为出发点，具体到一生建功立业，都以国家昌盛、人民幸福为出发点。正因如此，他才能殚精竭虑地兴事业、办教育、搞慈善，奋不顾身地奔赴在爱国、救国、强国的艰辛道路上。也正因如此，他才能尽最大努力平衡协调人与自然、工业与环境的关系，打造绿色发展、动态平衡、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新世界雏形”，成就“中国近代第一城”的辉煌。

二、两个共生点——发展工业文明富民强国、建设生态文明惠民利国

张謇在推进早期现代化的进程中，由于指导思想很明确，一切从利国利民出发，最终从有利人类生存发展出发，因而努力构建工业文明与生态文明互进共生的良好格局。

本次学术沙龙由管向群会长主持

（一）发展工业文明，富民强国

张謇是杰出的爱国主义者，时时把“国家兴亡、匹夫有责”铭记于心，他在晚年回顾自己一生创业经历时说道：自己三十多岁后，“即愤中国之不振。”四十岁后，恰逢甲午战败，“益愤而叹国人之无常识也”。针对当时列强侵蚀、元气耗竭的国家状况，他认为“振兴实业，为救国急务”。他的爱国逻辑是：爱国必须救国，救国必须强国，强国必须富国，富国必须大办实业。

鸦片战争前后，第一次工业革命已经开始在英国初显成效，英国的纺织业进入由机器生产代替传统手工加工的时期，西方国家生产力得以快速提升。1840年，鸦片战争爆发，各种不平等条约签订，中国国门被迫打开，西方国家开始向中国倾销商品，大量机器制造的纺织品开始进入中国市场。此时的中国面对新世界的技术冲击，农耕文化无所适从，中国的棉纺织业遭受重创。当时的有识之士不得不认识到，工业发展才是这个时代的核心竞争力，实业落后是导致中国失去竞争力的重要原因。

张謇根据“外洋富民强国之本实在于工”的经验，指出“中国人数之多，甲于亚洲，但能于工艺一端，蒸蒸日上，何至有忧贫之事哉!此则善民之大经，富国之妙术”，“无论开矿也、兴垦也、机器制造业也，凡与商务为表里，无一而不兴也。”他从强国、富国根本战略出发，着眼于国家经济发展全局和历史发展趋势，充分认识工业文明的极端重要性。那时，张謇及同时代的企业家们，都把工业作为整个实业的重中之重而全力以赴，体现了他们的先见之明和过人魄力。以工业为核心的各类实业的逐步兴起，确实在种种艰难曲折中，为贫弱不堪的晚清帝国和初生民国，带来了较为明显的“富国”效应。据《中国近代经济史》统计，这一时期，全国新增工厂605家，外贸出口增长了6倍，人均国民收入增长20%。

发展工业，既可以强国，又可以富民。张謇早在1895年就提出“合众商之力以厚其本，合国与民之力以济其穷。”他认为“策中国者，首曰救贫；救贫之方，首在塞漏”，而当时的棉织品是中国最主要的日常消费品和进口商品，为了堵塞这一“至大之漏厄”，“当自兴实业始”。于是，1895年，“丁忧回乡，在通守制”的张謇受命于张之洞，“捐弃所恃，舍身喂虎”，开始着手在南通设立大生纱厂。

他的初衷本愿就是为了使地方开源生利，以造福民生、惠及百姓。他明确指出，在“通州之设纱厂，为通州民生计，亦即为中国利源计”。他以大生纱厂为基础、为核心，创办了涵盖各类产业的数十家现代企业，不仅为当时的中国增添了实力，而且极大地改善了南通当地民众的生活。

据统计，当时南通每个农民家庭（按每户平均5人计），即使不扣除田赋和种田成本，年总收入也仅约76元；而在大生纱厂工作的女工，一人的年工资即有90元（男工为120元），大大超过农户全家平均总收入。张謇创办通海垦牧公司的目的，除了为大生纱厂提供原棉外，主要是为了使处于社会最困难境地的海滩灶民和贫苦农民脱贫脱困，并建立一种具有现代生活水准的城乡一体的新社区。从上世纪初开始至二十年代，张謇开办的49家盐垦公司开垦沿海土地四百多万亩，不仅使垦区民众收入成倍增加，而且建设了大量的学校、医院、商店等现代化公共服务设施，开辟了崭新的生活方式。可以说，新垦后民众的生活水平和社会地位整整跨越了一个时代。

（二）建设生态文明，惠民利国

在张謇看来，要强国富民必须发展工业文明，而在发展工业文明的过程中，只有注重生态文明，才能既惠民又利国。如果只顾一味地搞工业化，而忽视了生态环境保护，便会对国家和人民带来不利影响。张謇充分认识到，关爱生态、保护环境，就是遵循人类和自然发展规律，使人类在开发自然、利用自然为自身谋福利的同时，使自然处于健康、有序状态，从而使人类更多获得成果和红利。因此，只有使工业文明与生态文明共进互促，才能完全造福国家和人民，也才能使中国早日迈进现代化文明社会。

张謇的生态智慧中，“生”的核心概念很突出。“重生”“敬生”与“爱生”“大生”构成了张謇生态文明思想的深厚底色，也使得张謇的生态文明建设不仅持正归本，而且务实创新。

所谓“大生”，就是为民众谋生，以改善其生命处境与生活待遇。张謇取其义，除了将自己创办的纱厂命名为“大生”以外，张謇创办的其他产业也多有以“生”字命名，例如广生油厂、颐生酒厂、阜生蚕桑公司、资生铁冶厂、泽生水利公司等，张謇反复以“大生”或“生”为企业命名，彰显着“在解决民生的同时与自然界和谐相处，共生共荣，生生不息”的理念，以及“惠民利国”的初心。

通海垦牧公司的创立和运作是张謇不忘“惠民利国”的初心，践行生态文明的集中体现，也是农业现代化（工业文明）与生态文明互动共进的生动展示。

此外，大生纱厂选址、循环经济的探索、环保设施的投入、 “一城三镇”的城市布局、开放公园的建设、五山保护等“开拓性”生态文明实践无不彰显张謇浓浓的“惠民利国”情怀。

如，张謇建公园的初衷源于“实业教育，劳苦事也，公园则逸而乐，人之理。偿劳以逸，偿苦以乐者，人之情。得逸以劳，得乐以苦者，人之理。以少少人之劳苦，成多多人之逸乐，不私而公者，人之天。因多多人之逸乐，奋多多人之劳苦，以无量数之逸且乐，进小公而大公者，天之人。” 他不仅专门为工人建立唐闸公园，还在南通城沿濠河两岸建了“东、西、南、北、中”五座公园以及中国第一个馆园结合的博物馆“南通博物苑”，处处洋溢着“绿色人文关怀”。

三、三个着力点——养护、建设、共享

张謇生活的时代，是农业社会向工业社会转化的初始时代。张謇面对发展工业不可回避的严重的环境污染问题，选择了中华传统文化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民族信念，即“追求人与自然的和谐，相信道法自然，遵循自然法则，寻求天人合一，信奉众生平等，关注生命安全和文明延续为基础”的基本精神。他对寻求污染最小化、废物资源化和无害化作了前瞻性探索和实践。张謇在他所处时代的主、客观条件下，作出了多方面尝试和努力，基本上达到了他那个时代的最高水平，且对我们今天所处时代亦有着借鉴意义。他在生态文明建设中，着重抓了三个方面：

（一）养护

所谓“养护”，主要指对大自然的养育、保护。天育物有时，地生财有限，道法自然，天人合一，这是古人朴素的生态道德观，是中华民族优秀传统文化的精髓。张謇是“天人合一”理念的践行者，他既主张发挥人的主观能动性，改造自然和利用自然，又希望顺应自然界的客观规律，注重对自然的养护，实现人与自然共存共荣、和谐发展。

1.倡导植树造林，保护环境

保护和促进以森林为主的陆地生物正常生长，是平衡和修复遭到人类活动干预的自然生态系统的重要举措。事实表明，植树造林对生态环境保护好处众多，与人类生活息息相关。张謇充分认识到树木对美化环境、保持水土、改良气候的诸多益处，并极力倡导。

张謇对植树情有独钟，他说，他年轻时就养成了两大爱好：一是植树，二是建筑。五山保护是张謇“植树造林、保护生态环境”的成功之作。以狼山为主的五山地区，清末时，除了寺庙旁有些树木外，基本上是荒山秃岭。

张謇决定首先从此处开始植树造林。他在《拟兴五山树艺扩充书院经费议》中提出，“今拟五山之上，凡石戴土处，责成狼山七房寺僧，遍植竹、柏、松、杉、榆、槐、桐、桕。周山之麓，遍植湖桑，约分两层，可植五万株。”他依照“花园私宅及风景区”的定位，以五山及周边区域为主、“东林”和“西林”为重点，开始了长达二十多年的植树造林活动。据《柳西草堂日记》记载，张謇为倡导种树，亲自荷锄持铲率师范农校师生植树，南通师范学校和农校在五山建有“学校林”。1912年狼山建立了苗圃，供应树苗；1914年建立“五山森林事务所”，开展林业研究工作。同时，为保护五山森林，1915年9月26日，张謇通过《通海新报》发出《禁止攀折林木启》，宣布将对破坏树木行为须进行惩罚，同时设立了“森林警区”，加强对树木的管理。

除了五山地区以外，张謇对于城市植树也非常重视。张謇曾言：“謇之于通道必植树以表之，皆令人度以相等之丈尺，曰：吾欲使南通新草木咸有秩序耳”。“新市场在城之西南，俱新式马路，宽三十余方里。马路长二十余里，宽二丈至五丈，两边为人行道，中行汽车、马车、人力车。人行路侧即两行杨柳，并杂植桃李之属。当春二、三月之间，开花发叶，红绿可爱。……且溪壕综错，俨有西湖之概。……(唐家闸)沿河风景俱有绿杨城郭之概。”

此外，各县之间也皆有马路相连，道路“两旁夹植杨柳，春夏之交，柳叶成荫，微风一起，飘飘动摇，殊觉添却许多风景也”。如今看来，这些举措不仅绿化、美化了城市风貌，而且对有效阻隔工业烟尘污染、防尘、提高空气清新度、温度调节以及细菌消毒等方面发挥了潜在作用，增强了人民生活的舒适感。

2.封山育林，涵养水源

为了养育自然、保护环境，1915年，张謇在狼山改造水系，封山育林。“山北购地辟溪一百六十余丈，使与他港及山南之渠，输写相属，而划农田于溪外，昔之日樵牧旦旦践害之所到，有以限之矣……是溪之辟有利于林甚大，故名以林溪”。在林溪精舍及周边开辟河道，将狼山的河和其他水系相通，不仅可以保护树林，也有利于树木长大。为保护师范学校树林，以便“于林之卫，于田之获，于人之休”，张謇购买土地、开挖河道，形成“环山为田，环田为溪为河，环河为堤，堤上为外路”的生态格局。1917年张謇进一步采取开河封山措施，建成黄泯和马鞍两山环山河，有效发挥了保林、育林作用。

张謇在植树育林的同时，还特别注重保护山石。南通的民居建筑多采用石头做墙基，市政建设用石量也大，张謇于1919年在天生港创办“大山砂石公司”，利用水路运输从外地采购石材，以应社会之需，并保护五山的山石。1926年5月12日，张謇在《通海新报》上发布《禁止地方采用五山石启事》：“军剑二山，民国初年，由师范备价向部领得。黄马二山，由农校备价向部领得，有案有照，与从前无主之山不同。”“似所有权法律尚可保障。”“此后如再有运出山石及剑山黄土之车船，立即拘究采匠，揭布用户姓名法办。”从此，五山的山石、山土得以保护，山石上的历史文人石刻也得以保存。

3.护岸治坍，治理水患

在生态养护中，河流水系的保护和治理十分重要。南通地处长江边，历史上江岸多次发生坍塌，严重影响当地的生产生活。1908年张謇出私资3000元聘请上海浚浦局派员来通勘察水势，并成立了“南通保坍会”，多方筹集资金开展保坍工作。1914年6月张謇邀请中国海河总工程师贝龙猛以及美、英、荷兰等国水利专家共商南通沿江保坍方案。1916年张謇以“南通保坍会”的名义聘请荷兰水利工程师亨利克·特来克来南通指导水利设施建设。特来克规划设计了12条楗(即丁字坝)，实际建成了10条。其间“南通保坍会”修筑江堤9公里，在险要地段抛石护滩、种植芦苇，减轻江潮对堤岸的冲刷。自保坍工程实施以后，南通沿江一带岸线逐渐趋于稳定。为保护江滩，张謇还在江岸倡导种植桃树桑树，建起了防护林。

（二）构建

基于利用、改造自然以利国利民的基本理念，张謇不是原封不动地“保护”自然，而是在动态中、建设中构建生态文明新形态。他在南通实行地方自治，发展工业经济，进行城市建设，进行了一系列生态文明建设，保持了生态环境的基本平衡，实现经济效益和生态效益双丰收。

1.循环理念融入，构建生态化产业雏形

广生油厂实验室

以“大生纱厂为核心”产业集团选址，饱含了张謇推进工业化的生态考虑。大生纱厂选择在远离通州城外的唐家闸建厂，除了水陆交通运输比较方便外，也是出于环保的考虑。地处偏僻空旷、靠近长江的唐家闸，可最大限度减少工业气体对城市空气的污染。当时，以大生纱厂的发展为基础，带动了一批辅助及相关产业的兴起，陆续建立了十多个企业，形成了一片新兴工业区，成为近代民族工业的重要基地。这些工厂相继建立在唐家闸，就地生产和联通，可以，避免运输途中造成的其他污染问题。

同时，通过构建一条以大生纱厂为核心的工业产业链，可以形成生态化产业格局。纱厂用棉剩下的棉籽，是很好的榨油原料，张謇于是创办广生油厂，以期“利不外溢”。而油厂的废弃物则可用于制造肥皂与蜡烛，张謇又创办了大隆皂厂。大生纱厂生产过程中产生的“飞花”等废物，污染环境，却可用于造纸，张謇于是创办了大昌纸厂。有了纸厂，张謇又创办了翰墨印书局，以服务当地文教事业。此外，在面粉加工、蚕桑养殖等领域，张謇也都打造了相应的产业链。除了上下游产业纵向协同之外，张謇在产业横向协同方面也有自己的探索，例如制造业与交通运输业、工业与服务业、纺织工业与机械加工业的协同，就体现出比较明显的“关联型循环产业链”特色。

2.综合开发利用，创建生态农业典范

张謇早在1895年就发现南通地区海边有大片荒滩，便主张“久荒之地，听绅民召佃开垦成集公司用机器垦种”。1901年，随着大生纱厂发展规模不断扩大，为了保障原料供给，张謇再次想到沿海荒滩，决定创建大型农垦公司。由于地处海边，土壤盐碱严重，但沿海草荡资源极为丰富，公司便因地制宜，铺生盖草，防盐保苗。

铺生(或称挑生、挑沟)就是将挖出的沟泥，铺在田面，抬高地面，降低地下水位，加速土壤淋盐。盖草(或称益青、扣青)是在田面上铺一层干草或绿肥，使盐渍土表面增加一层疏松隔离层，减少地表蒸发，抑制土壤返盐，增加土壤有机质，发挥自然雨水淋盐作用。

这在完全依赖自然条件改良土壤，变废为宝的同时，兼顾了环境保护，不失为一大创新之举。多年的苦心经营，使得沿海荒地逐渐变为良田，张謇开始着手垦区土地的综合开发利用。依据他的设想：“自筑堤至能种棉豆粟麦之日，中隔批卖、召佃、辟渠、通沟、储淡、种青，寸寸而度，诚亦非一二十年不可。(有筑堤十余年，未辟沟渠，至今犹未开垦者。)今腾出年份，将畜牧列在种青之后，种棉豆粟麦之前，畜牧所遗之肥料，即可粪地，畜牧所卖之利息，又可浚渠。先择地千亩试办。第一堤成，种青一二年，即将牧场移入，又一二年后移入续成堤内，以次递移，五堤皆周，则散牧于堤渠之间，其堤脚渠唇，遍植桐柏(土性相宜)，奇零之地，兼事林业，务使本利循环相生，故垦与牧兼办。”张謇是想以种植业为主，兼顾牧业和林业共同发展，利用这些产业之间的内在关联，采取纯天然的生产方式，做到“本利相生”，试图依托发展生态农业实现工业文明时代的大农业生产。这种生产方式的安排无疑可以最大程度地减少对环境的破坏和污染，与当今提倡的“绿色农业”的核心理念可谓十分吻合。张謇对于垦区的规划和实践不仅为大生纱厂的发展提供了稳定可靠的原料供给，而且还创建了一个生态生产的典范。

3.和谐协调发展，建设田园式城市

在创办实业取得一定成就后，张謇凭借他对城市建设和地区发展的独特思考，结合学习西方、考察日本所得，对“生产、生活、生态”的良性互动做了通盘筹划，前瞻性地为南通规划了“一城三镇”空间布局，谋求城市、乡镇、自然环境的整体协调发展。旧城所在地通州为商业、居住区，西北的唐家闸为工业区，唐家闸西南的天生港为港口区、城南的狼山为休闲旅游区。“一城三镇”以通州城为圆心，三镇位于六公里为半径的圆周上。三镇到中心城之间种植绿色植物带消化吸收工业对环境的影响，起到自我净化和保护生态环境的作用。三镇相对独立，分工明确，既避免工业污染影响居民生活，又给予了各自发展的合理空间。

在保护老城区，守护南通传统风貌的同时，张謇又在南通西门外濠河两岸建设新城区，筑路修渠、治河开港，兴办各类学校、开设商贸机构、增设公共设施，强化市政建设、提升城市公共服务功能。西人参观之后，感觉那里“一切都像上海的公共租界”。

当时南通地区的发展，还体现出多方面的协调和谐。在城乡发展方面，一面以中心城市现代化带动乡村（包括建立现代化的垦牧区），一面以发展起来的乡村，为城市发展提供优质原材料、劳动力及广阔的市场空间。在区域发展方面，一面突出唐家闸、天生港等工业、港口重镇的龙头地位，一面以沿海垦牧产业布局形成新的交通线和乡镇联接点，促进形成陆海统筹、南北共进的平衡发展态势。

1898年，英国人霍华德提出“花园城市”的城市建设理论，其中心思想是，把“一切最生动活泼的城市生活的优点和美丽与愉快的乡村环境”和谐地组合在一起，建设具有生态理念的、城乡一体化的社会城市。而此时，张謇在南通城市建设实践中，已完成了“一城三镇、城乡相间”的组团式城市空间布局，他所开创的城市与乡村结合的生态模式已在中国南通成为现实。张謇在城市生态文明建设方面的超前性与成功性，实在令人惊叹。

（三）共享

在张謇看来，生态文明建设最终是为了人民的幸福安康。因此，一定要让老百姓共享生态文明进步的成果。这既符合他的天人合一的生态观，也符合他的人本主义理念。现仅以张謇对南通山水园林的打造为例，来看看他是如何让全民共享生态文明成果。

南通尽管总体上是平原地区，但城区因有以狼山为首的五山、以濠河为主的多条水系，因而呈现出山立水绕、绿树碧水的山水城市风貌。张謇在打造南通时，做足了山水文章。他特别注重在维护山水自然美的同时，传承中国传统的山水文化，重新装点江山，构建特有的人文美。

古人云：“智者乐水、仁者乐山。智者动，仁者静。智者乐，仁者寿。”饱读诗书的张謇深谙此道，他要使南通尽量显现山水交融、动静平衡、智仁兼具的文化特色。张謇首先在五山新增多处人文景点，使山由文著，文显山盛。他在狼山建“有有亭”，取“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之意。在狼山北麓，他重修观音禅院，建讲经堂，设石牌坊，题“灵山胜地”匾，并兴建“赵绘沈秀楼”，藏元代著名书画家赵孟頫父子书法绘画和近代著名刺绣艺术家沈寿姐妹绣观音像。

“虞楼”

在南麓，建金沧江墓，安葬在南通生活22年的韩国著名文史大家、爱国诗人金沧江。在西山（马鞍山、黄泯山合称）建“梅垞”，纪念京剧表演大师梅兰芳来通演出；建“虞楼”，纪念两代帝师、自己的恩师翁同龢；建沈寿墓园，纪念多年在南通传教授业的刺绣大师沈寿。在剑山修文殊院，主供文殊菩萨，其山南建特来克墓，纪念来通治水染病去世的年轻荷兰水利工程师。在军山于普陀别院旧址建气象台，观察星辰，预报气象。其山南建东奥山庄，新增一处休憩康养之所。

在“水”的装点美化上，张謇也用足了心思。濠河是南通的古护城河，一半天然，一半人工，宽处似湖，窄处像沟。张謇利用这一全国罕见的护城河形态，以及城环水、水抱城的特有地形，修桥建园、布景设点，既方便交通居住，又让居民尽情享受自然之美和人文之美。他在修造三元、宕秀、跃龙等雅致桥梁的同时，在濠河两岸或河中小岛，精心构画兴建了有五堤四桥相联的五座城市公园（东、西、南、北、中）。

20世纪80年代南公园桥

东公园，主要为儿童游乐所建，门前有石雕仙女像两尊，内设滑梯、秋千、转车等。西公园，广植花木，饲养珍禽异兽，供游人观赏。南公园，建有古朴典雅的“千龄观”，蕴含长寿文化，为老年人休憩怡情好去处。北公园，设在濠河最宽处，建有双层八角“苏来舫”，舫中悬挂多幅古诗联。中公园，依河中小岛而建，内有两层仿古楼房，下层为“日戒堂”，倡导扬善戒恶，上层为“魁星楼”，激励学子向上。

依托濠河美丽的自然风光，张謇还沿濠河两岸兴建了许多中西合璧的现代文化商业设施，从而使生态美与人文美相结合的新型城市形态得以充分展示。在南濠河北岸，自东至西分别建有通盐垦总管理处、上海银行、城南别业、南通教育局、参事会、崇海旅馆、翰墨林印书局、淮海实业银行、豪阳小筑、南通绣织局、女工传习所；在南岸由东向西则为通州师范、博物院、濠南别业、有斐旅馆、江苏银行、桃之华旅馆、通崇海泰总商会、更俗剧场、模范路商业街和桃坞路商业街。

张謇素来喜好、精通园艺。使自然风光与人工修造相结合，并使私家园林转向为大众开放的公园，则是他孜孜以求的努力方向。他认为：“公园者，人惰之囿，实业之华，而教育之圭表也。”其中，“人情周不好逸，周不好花木水石台榭之娱，好必欲有之，而势不能尽人而有。公园则不舍有余人人，囿之谓也”。在张謇看来，公园使居民与大自然亲密接触，又有助于提高民众的幸福感和自身修养，从而提高城市的文明（包括生态文明）。因此，他不遗余力在城市中心区修建了五座公园，在工业密集区修建唐闸公园，“举凡可以娱目畅怀，可以极视听之娱之资料，靡不应有尽有”。

张謇在1905年创建了中国人自办的最早博物馆——南通博物苑，既鲜明表达了现代人文理念，又充分反映了张謇的园林审美和山水文化精神。本着“一邑之中一大苑，一一珍藏”的指导思想，博物苑内建有中馆、南馆、北馆三座主建筑，还附有花竹平安馆、藤东水榭、味香斋、相禽阁、国秀亭及假山、水池等园林建筑设施。

张謇将之命名为“苑”，就是为了说明内含苑圃、园林之意，并表示各种文化的荟萃共生。这实际上是中国古代苑圃文化与现代博物馆文化的高度融合。

南通博物苑水池旁立有一太湖“美人石”，其传奇故事颇能反映张謇的自然、人文观。据说，该石玲珑剔透，婀娜多姿，恰似一江南美少女，为皇家园林布景石材。最早，美人石摆放在通州顾家珠媚园里，后来被狼山总兵朱鸿章运往长江对岸的常熟，想送给翁同龢，但翁拒收，于是朱在归途中随意将之丢在长江边。有一年，张謇去常熟看望老师翁同龢，在江边发现了美人石。1908年，他托人将此石运回南通，重新清理装点后置放于博物苑中心位置。同时，张謇写下了流传甚广的《美人石记》，记述了此石曲折离奇的遭遇，一方面含蓄表达了对翁同龢拒收财礼的肯定，及对朱鸿章巴结高官的嘲讽，一方面想说明私家珍宝难以世代相传的道理，希望唤起人们的公共意识。

张謇在《美人石记》中说道：这批丢在江边的石头，被尘沙、雾雨所沉沦淹没；被舟子、樵童所侵陵欺侮，污垢缺裂，十分可怜。当我“归舟见之，恻然若有无穷之感。”现在幸存的石头被安置在苑内，再搭配上一些国产异卉珍花，与民众一起守望着。数百年后，也许会不同于私家之物遭受不测之变迁。从文中可以看出，张謇是多么珍惜爱怜自然美物，又是多么希望大自然馈赠于人世的珍宝能为众人所用，为众人所护！

四、几点启示

张謇关于生态文明的思想和实践，超前而又丰富，对我们今天在推进中国式现代化的进程中不断加强生态文明建设，依然有着多方面的启示。

（一）依据新的时代条件，将生态文明建设推进到新高度。张謇所处的时代，无论是工业文明还是生态文明，无论是物质文明还是精神文明，都无法与今天同日而语，但他却凭借着强烈的爱国爱民理想及卓越的世界观和人生观，砥砺奋发，开拓创新，谱写了他那个时代所能成就的生态文明建设最佳成效。今天我们在全新的时代条件下，更应创造生态文明的新辉煌。

党的二十大描绘了以中国式现代化全面推进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宏伟蓝图，将“人与自然生命共同体”的理念融入到中国式现代化建设全过程，擦亮了中国式现代化鲜明的“绿色”底色，指出要“坚定不移走生产发展、生活富裕、生态良好的文明发展道路，实现中华民族永续发展”。我们必须以更高站位、更宽视野、更大力度来谋划和推进新征程生态环境保护工作，谱写新时代生态文明建设新篇章。

（二）坚持和传承科学合理的生态智慧。张謇的生态智慧传承了我国古代传统文化的精华，来自于“天人合一”，“万物一体”，“和谐用中”，“生生不息”的基本思想。张謇从“天人合一”，“万物一体”核心思想出发，认为应该尊重自然，善待自然，与自然平等相待，共生共荣。同时，他接受了西方文化的影响，树立了人定胜天的积极进取的精神，主张依靠科学技术的发展，推动人类文明的进步。一个世纪前的张謇具有的生态智慧，正是我们今天世界面临严重的生态挑战所要提倡和弘扬的，张謇生态智慧不仅有理论价值，更有深刻的现实意义。我们要借鉴张謇的生态智慧，妥善处理人与自然、工业化与环境保护、文明发展与成果共享等一系列问题，为全人类的生态文明建设作出我们的中国贡献。

（三）坚持发展经济与保护环境并行不悖。这是张謇在探索富国利民的早期现代化道路中，最为可贵、最富成效的精神遗产。我们今天所进行的生态文明建设，着重点也是促使经济发展与环境保护并行不悖。从这种意义上说，我们今天的所思所为，与张謇一脉相承。

习近平总书记在不同场合多次指出，“保护生态环境就是保护生产力，改善生态环境就是发展生产力”。这也内含着“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理念。而且蕴含了“保护自然生产力就是保护社会生产力，改善自然生产力就是发展社会生产力”以及“保护自然生产力就是保护总体生产力，改善自然生产力就是发展总体生产力”等丰富内涵。这就不仅在理论上严肃而科学地把自然生产力纳入到了总体生产力范畴，而且郑重地告诫人们一定要在行动上高度重视自然生产力，只有自然生产力得到了很好的保护和发展，社会生产力继而总体生产力才能真正高度发展。

那么，如何做到保护和改善生态环境，最终促进总体生产力的发展，使绿水青山转化为金山银山呢？根本来讲，就是要从两方面同时发力。一方面是要加强生态保护和修复，这是保护和发展自然生产力最直接的方法和手段。另一方面，要加快科技创新以及产业生态化和生态产业化，这是促进包括自然生产力和社会生产力在内的总体生产力发展以及生态文明建设的根本途径。科技创新既可以提高资源利用率，开发利用清洁能源，减少要素投入成本，又可以通过环保科技创新和利用，增强环境修复和治理能力，提高生态环境容量和承载力，从而有效推动我国总体生产力的提升和高质量发展。

（四）建设“强富美高”新江苏，为全国经济社会发展和生态文明建设作贡献。当年的张謇，“模范意识”特别强，他要在政治、经济、文化、社会、生态等各个方面的建设上当先进模范，从而示范引领中国早日走向现代化。当年的南通，成为全国响当当的“模范县”，创造了“中国现代第一城”的辉煌，不仅造福当地百姓，对全国的各种发展（包括生态文明）也作出了独特而宝贵的贡献。今天我们也应发扬这种精神，通过卓有成效地建设“强富美高”新江苏，为中国式现代化多做贡献。

2023年7月，习近平总书记在考察江苏时指出，江苏“有能力也有责任在推进中国式现代化中走在前、做示范”，要求江苏“完整准确全面贯彻新发展理念，继续在改革创新、推动高质量发展上争当表率，在服务全国构建新发展格局上争做示范，在率先实现社会主义现代化上走在前列，奋力推进中国式现代化江苏新实践，谱写 ‘强富美高’新江苏现代化建设新篇章。”

对于生态文明建设而言，也要“牢记嘱托走在前 勇担使命做示范”，坚决守牢生态环境质量“只能更好、不能变坏”的底线，以高品质生态环境支撑高质量发展，系统推进生态环境保护，深入打好打赢污染防治攻坚战，为全面推进中国式现代化新实践作出新贡献。

（2024年9月15日下午，江苏省张謇研究会2024年度学术沙龙在江苏今世缘酒业南京分公司举行。江苏省政协原副主席、江苏国际文化交流中心理事长、省张謇研究会名誉会长罗一民作了题为《生态文明与工业文明相辅相成——张謇生态环境保护的思想和实践》的主旨报告。本文系主旨报告全文内容。）